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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师尊说,天降金光,地涌甘泉,是我道心圆满、即将飞升的征兆。整个太一宗,乃至山下的凡人,都沐浴在这场百年不遇的‘祥瑞’之中,欢欣鼓舞。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金光,是血。

一种极淡的、被稀释了亿万倍的金色血液,正从我们称之为‘天穹’的巨大伤口上,缓慢渗下。而所谓的‘甘泉’,是我脚下这片大地,在无法忍受的重压下,发出的轻微呻吟。

2

他们称我为万古第一天才,因为我的神识能触及‘天道’的肌理。

他们错了。我只是一个能隔着厚厚的墙壁,听到隔壁病人微弱呼吸的窃听者。而那个病人,就是我们的世界。它病得很重,就快要死了。

我叫陆岐,太一宗首席弟子。此刻,我正盘坐在天衍峰顶的悟道石上,周身灵气如潮,与天际垂下的金色光幕遥相呼应。在山下数万弟子的眼中,我便是此世大道的化身,是他们顶礼膜拜的未来,是继三万年前混元道祖之后,最有希望叩开仙门的人。

我的师尊,太一宗掌教玄诚道人,正站在不远处,老眼中含着泪光,满是欣慰与骄傲。他身形挺拔如松,仙风道骨,是我修行路上最坚实的引路人。

“岐儿,”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乘着风送到我耳边,“凝神静气,体会这大道和鸣的无上妙境。此乃天道对你千年苦修的嘉奖,亦是你飞升上界最好的凭证。”

我微微颔首,闭上了眼。但我无法“凝神”,更听不见什么“大道和鸣”。我的神识像无数根探出的触须,穿透了那层名为“祥瑞”的华美外衣,触碰到了它背后丑陋的真实。

那金光,带着一股陈旧的、腐朽的铁锈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嚎。那不是力量的显现,而是生命力在流逝时的悲鸣。我“看”到了,在那高远得无法想象的天穹之上,有一道横贯天际的巨大裂痕。无数比星辰更细密的金色丝线正徒劳地试图将其缝合,而此刻我感受到的“仙灵之气”,正是从这伤口中逸散出的“组织液”。

这感觉并非今日才有。

自我的修为突破化神,臻至返虚之境后,这个世界在我眼中便不再是它原本的模样。灵脉的流动不再是单纯的能量奔涌,更像是一条条疲惫不堪、濒临干涸的血管。四季轮转,草木枯荣,也多了一份挣扎求生的仓促感。万物都在加速,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在熄灭前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而我,就是那最亮的一簇火苗。

我曾将这些异常的感知归咎于修行出了岔子,是为“心魔”。我闭关三载,诵读静心道经,试图将这些“幻象”从脑中剥离。但我越是摒弃,它们便越是清晰。直到今日,这场席卷整个宗门的“祥瑞”降临,我才终于确定——疯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一个时辰后,金光渐敛,天穹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略显昏沉的、仿佛蒙着一层薄纱的淡金色。我收敛功法,缓缓睁开眼。

玄诚师尊已来到我面前,他扶起我,上下打量着,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好,好啊!岐儿,你的气息愈发圆融纯粹,与天地几乎融为一体。飞升之日,指日可待!”

周围的长老们也纷纷围拢过来,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陆师侄真乃我道门万古奇才!”

“此等异象,上一次出现还是在道祖飞升的记载之中啊!”

我沉默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我看着师尊那张慈爱而真诚的脸,一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得不问。

“师尊,”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方才天降祥瑞之时,弟子……似乎从那金光之中,感受到了一丝……痛楚。”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长老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玄诚师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但随即舒展开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依旧温和:“岐儿,此言差矣。天道无情,运行日月,何来痛楚之说?你神识初窥大道之堂奥,有所不适,见微末而以为全体,乃是正常。这非是痛楚,而是‘威严’。是天道对凡俗生灵的绝对威压,令你心生敬畏罢了。”

“威严?”我喃喃自重复述着这个词,心中却泛起一阵苦涩。不,那不是威严。一个垂死的巨人,它的呼吸对蝼蚁来说或许是风暴,但那依旧是呼吸,不是咆斥。

一位性急的执法长老皱眉道:“陆师侄,休得胡言!天道感应,岂容妄自揣测?你如今是我清源界万众瞩目的希望,一言一行都可能动摇他人道心,当慎之又慎!”

我低下头,没有再争辩。我知道,他们听不懂,或者说,他们不敢听懂。他们和我一样,都生活在这座巨大的病房里,但只有我,听到了监护仪器上那濒临拉平的“滴滴”声。

师尊见我沉默,以为我已接受了他的说法,便朗声对众人道:“好了,今日天降祥瑞,是我太一宗之幸,亦是整个清源界之幸!传令下去,宗门大庆三日!并昭告天下同道,我宗陆岐,不日即将渡劫飞升!”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山下传来,震耳欲聋。我站在人群中央,被无数狂热与崇敬的目光包围,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们期盼我飞升,去往那个传说中道祖开辟的、永恒极乐的仙界。

可我抬头望向那片昏黄的天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天,真的在流血,那所谓的仙界,又会是什么地方?是伤口之外,还是伤口本身?

大庆持续了三日,整个太一宗都沉浸在狂欢之中。无数同道前来祝贺,送上的贺礼堆积如山。我作为这场盛宴的主角,却像个木偶一样,应对着一波又一波的恭维与吹捧。

我的心,早已不在这里。

我将自己关在洞府中,开始疯狂地查阅宗门内所有关于“天道”、“飞升”以及“混元道祖”的典籍。太一宗作为道门领袖,藏书浩如烟海,其中不乏孤本秘辛。

然而,我失望了。所有的记载,都像被同一只手精心修饰过。它们都在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混元道祖的丰功伟绩,描绘着上界仙境的无限美好,强调着飞升是所有修士的至高归宿。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天道的敬畏和对飞升的向往,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异常。

直到第三日深夜,我在一座偏殿的角落,发现了一册被遗忘的《异闻录》。它没有被列入正典,似乎只是某位前辈随手记录的杂谈。

书页早已泛黄发脆,字迹也有些潦草。我翻开它,一股陈腐的墨香扑面而来。大部分内容都是些无聊的宗门趣闻,但其中一页,却让我呼吸为之一滞。

上面记载着一则短小的故事。

三百年前,宗门也曾出过一位惊才绝艳的弟子,名叫林殊。他的天资据说不在我之下,同样在三百岁时便修至返虚圆满,引动了飞升之兆。然而,就在他渡劫的前一夜,他突然发疯了。

他冲出洞府,赤身裸体,在宗门内狂奔,嘴里喊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他说“天是假的”、“穹顶在呼吸”、“我们是虫子”。最后,他试图用自己的本命法宝去攻击天空,结果被一道凭空出现的金色神雷劈得神魂俱灭。

事后,宗门将此事定性为“心魔入侵,走火入魔”,将所有与林殊相关的记录尽数销毁,只在这本无人问津的《异闻录》里,留下了寥寥数笔。

“天是假的……穹顶在呼吸……我们是虫子……”

我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这不就是我此刻所感知到的一切吗?

林殊,不是疯了。他只是比我更早地……听到了那个病人的呼吸。

我的目光,投向了洞府之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群山深处。我知道,宗门有一处禁地,名为“思过崖”,专门囚禁那些犯下重罪或是……疯癫的门人。

如果说,还有谁能给我答案,或许,就在那里。

但思过崖禁制重重,由执法堂长老亲自看管,即便是身为首席弟子的我,也无权擅入。

我需要一个契机。

或者说,一个牺牲品。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何时变得如此冷酷?但在“世界将死”这个巨大的阴影下,任何个人的道德与情感,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我的好友,或者说,曾经的好友,李渐离,找到了我。

李渐离也是宗门内的天才弟子,修为仅次于我,平日里与我走得最近。但他与我不同,他道心锐进,却也充满了功利。他对我即将飞升,既羡慕,又嫉妒。

“陆师兄,”他站在我的洞府门口,神色复杂,“恭喜你,即将得证大道。”

“李师弟客气了。”我淡淡地应道。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师兄,你引动天降祥瑞,必是得了什么无上感悟。不知……可否指点师弟一二?我也想早日追随师兄的脚步,同赴仙界。”

我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渴望,心中那个冰冷的想法再次浮现。

我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指点谈不上。不过,我倒是在一部古籍残篇上,看到过一种秘法,名为‘天心感应诀’。据说能让神魂短暂地脱离肉身束缚,提前触碰到一丝上界气息,对勘破瓶颈有奇效。”

李渐离的眼睛瞬间亮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竟有此等秘法?还请师兄赐教!”

“此法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有神魂受损之危。”我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确定要学?”

“为求大道,万死不辞!”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心中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将一段我根据自己感知胡乱编造的、似是而非的法诀,传授给了他。我刻意夸大了其中“凝神向天,心与天合”的部分,我知道,以李渐离急功近利的性格,他一定会将自己全部的神识,毫无保留地投向那片“生了病”的天空。

我告诉他,此法必须在子时,于孤峰之顶施展,届时天心最静,最易感应。

我不知道他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他会变成第二个林殊。

无论结果如何,宗门必然会因此事而震动。而我,作为传授他秘法之人,至少会被罚去思过崖面壁。

这便是我想要的契机。

我看着李渐离千恩万谢、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我的求真之路,竟是以牺牲同门为踏脚石。

可当我再次抬头,望向那片死气沉沉的天穹时,这点厌恶,又被一种更大的恐惧所取代。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牢笼,一个病房,那么,我们这些所谓的求道者,又算是什么呢?

是囚犯,还是陪葬品?

3

李渐离离开后,我的洞府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我没有修炼,也没有再去看那些典籍,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子时的到来。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压抑,像是为即将发生的悲剧敲响的丧钟。窗外,月华如水,温柔地洒在山间的树林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祥和,与我内心的风暴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在问自己,我真的做对了吗?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只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真相”,去牺牲一个活生生的人。李渐离虽有嫉妒之心,却罪不至死。我利用了他的信任和渴望,将他推向了一个未知的深渊。

我的道心,在这一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冲出去阻止他。

但,那自天穹渗下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大地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呻吟声”,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攫住了我的神魂。它们在提醒我,这不是臆想。

如果我不找出真相,或许,整个清源界,所有的修士,包括我,包括李渐离,都将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迎来终结。

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用这句冰冷的道理,强行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愧疚。我告诉自己,我不是为了私欲,而是为了求存。这是唯一的路。

子时,到了。

我端坐在蒲团上,神识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铺满了整个太一宗。我轻易地就找到了李渐离。他果然独自一人,站在距离主峰最远的孤云峰顶。

他严格按照我“传授”的法诀,盘膝而坐,五心向天。他周身的灵力开始以一种奇特而危险的频率震荡,神魂之力高度凝聚,化作一道无形的利剑,直刺苍穹。

我能感觉到,他的神魂穿透了层层稀薄的灵气,毫无阻碍地触碰到了那片昏黄的“天穹帷幕”。

就在接触的那一刹那。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并非从李渐离的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他的神魂层面炸开。这声尖啸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与狂喜,两种极端的情绪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足以让任何听闻者瞬间心智错乱的“精神噪音”。

我布下的神识大网被这股音波冲击得剧烈震颤,险些溃散。我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远在孤云峰顶的李渐离,身体如同被雷击般猛地一颤,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到了极限,里面映照着的,不再是夜空中的星辰,而是一片混沌的、疯狂旋转的、由无数光影与色块组成的旋涡。

他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极其诡异的表情。那是一种见到神祇降临般的狂热崇拜,混合着被食物链顶端掠食者盯上时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体内流逝。但他的肉身并未死去,只是神魂,在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彻底“蒸发”了。

我收回神识,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更糟,也……更“好”。

不出半刻钟,宗门的警钟被敲响,凄厉的钟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数道强大的气息从各处山峰冲天而起,直奔孤云峰而去。

是师尊和执法堂的长老们。

我没有动,依旧静坐在洞府中,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很快,洞府的石门被人用蛮力轰开。玄诚师尊和执法长老一前一后地冲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名执法弟子。

师尊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慈爱与欣慰,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与深深的失望。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我。

“是你?!”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李渐离的神魂玉简碎了!他临死前,神识传回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你传授了他一部禁法!陆岐,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我从蒲团上站起身,没有看他,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是。”

只有一个字,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玄诚师尊的心上。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为什么?!”他嘶吼道,“你是我太一宗的希望,是清源界的未来!你为何要自毁前程,去残害同门?那李渐离,与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没有仇恨。”我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而他,是必要的代价。”

“代价?!”执法长老怒喝一声,踏前一步,强大的威压如山岳般向我压来,“陆岐!你已堕入魔道!残害同门,心性凉薄,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没有抵抗那股威压,任由它压得我骨骼作响,气血翻涌。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们,望向洞府外那片亘古不变的昏黄天空。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三百年前,林殊师叔,是不是也像李渐离一样,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才被定性为‘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玄诚师尊和执法长老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们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惊惧与忌惮的情绪所取代。

“你……你怎么会知道林殊?”师尊的声音干涩无比。

“我知道的,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多。”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尊,长老,你们告诉我,我们头顶的这片天,到底是什么?”

“住口!”执法长老厉声打断了我,他似乎极为恐惧我接下来说的话,“妖言惑众!看来你已彻底疯魔!来人,将他拿下,打入思过崖,听候发落!”

几名执法弟子立刻上前,祭出缚仙索。

我没有反抗。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在被带离洞府的那一刻,我最后看了一眼玄诚师尊。我看到他苍老的脸上,除了愤怒和失望,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悲哀与疲惫。仿佛他一直背负着某个沉重的秘密,而今天,这个秘密的外壳,被我亲手敲出了一道裂痕。

思过崖位于太一宗后山的绝壑之下,终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这里是宗门的污点,所有被废黜、被遗弃、被认为“疯了”的人,最终都会被扔到这里,自生自灭。

我被关进了一间狭小的石室,四壁空空,只有一张冰冷的石床。强大的禁制封锁了整个山崖,别说是灵力,就连一丝神识都无法探出。

但我不在乎。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

接下来的几天,无人问津。宗门似乎在有意地遗忘我,这个曾经让他们骄傲的天才,如今成了他们耻于提及的污点。

我利用这段时间,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李渐离的死状,验证了我的猜测——那片天穹,绝非善地。它像一个巨大的、无情的过滤器,任何试图窥探其本质的神魂,都会被瞬间“格式化”。

而我,现在需要找到另一个“窥探者”,一个活着的、或许能提供更多线索的“窥探者”。

第七天,机会来了。

一个负责送饭的哑巴杂役,在放下食盒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我许久,然后,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颤颤巍巍地划了几个字。

“尘……虚……子……想……见……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

尘虚子!

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他是五百年前的人物,据说曾是太一宗最有才华的阵法大师。后来,他痴迷于研究上古时期的“观星术”,试图绘制出“天穹之外”的星图。结果,一夜之间,他变成了宗门里人尽皆知的疯子。

他也被关在思过崖。而且,他还活着。

我立刻点头,用口型对那哑巴杂役说:“带我去。”

哑巴杂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示意我跟上,领着我走出了石室。

思过崖的禁制,似乎对他这个凡人杂役,并没有任何作用。

我们穿过一条条阴暗潮湿的甬道,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腐朽的气息。两旁石室里,偶尔会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或是意义不明的嘶吼。这里,是天才们的坟墓。

最终,我们在最深处的一间石室前停下。这里没有石门,只有几根粗大的玄铁栅栏。

一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蜷缩在角落里。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眼空洞地望着石壁,嘴里不停地、用极低的声音念叨着什么。

他就是尘虚子。

我走上前,隔着栅栏,轻声呼唤:“尘虚子前辈?”

老者毫无反应,依旧自顾自地念叨着。

我凝神去听,终于听清了他在念什么。

他在重复一句话。

“……笼子是好的……笼子是保护……外面……外面是狼……”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凝固。

4

“笼子是好的……笼子是保护……外面……外面是狼……”

尘虚子那干涩、沙哑、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低语,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入我的神魂深处。

我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天穹背后是一个邪恶的古神,我们是祂的祭品;或者这是一个巨大的幻境,我们都在梦中。但“笼子”和“狼”的比喻,指向了一个我从未触及过的、更加荒诞和绝望的方向。

一个为了保护而存在的牢笼?

我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到一个脆弱的梦:“前辈,什么笼子?狼又是什么?”

尘虚子依旧没有看我,但他念叨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这是一个微小的变化,却让我看到了希望。

“天,就是笼子。”他缓缓地说,声音依旧空洞,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们都在笼...子...里。”

“那笼子外面呢?”我追问道。

“狼。”他言简意赅。

“狼……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了他记忆中最核心的恐惧。他蜷缩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泛起了波澜——那是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恐惧,如同草木遇见烈火,冰雪遇见骄阳,是一种生命形态在面对天敌时最原始的反应。

“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想……”他抱着头,痛苦地呻吟起来,“歌声……外面有歌声……歌声会把你的‘形状’冲走……你会融化……变成和‘它们’一样的东西……没有形状……没有道理……”

他的话语开始变得混乱、破碎,但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让我头皮发麻。“形状”被冲走?融化?变成没有“道理”的东西?这已经超出了我对修行、对生死的全部理解。这是一种……存在层面上的湮灭。

李渐离死前神魂炸开的惨状,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或许,他就是听到了那所谓的“歌声”。

“前辈!”我抓住铁栏,试图让他冷静下来,“那混元道祖呢?飞升又是怎么回事?道祖既然能开辟上界,为何不带领我们去战胜那些‘狼’?”

提到“混元道祖”,尘虚子的颤抖奇迹般地平复了一些。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了我的脸上。

“道祖……”他喃喃道,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我无法读懂的情绪,似是敬畏,又似是怜悯,“道祖是……牧羊人。”

“牧羊人?”

“对,牧羊人。”他吃力地组织着语言,像一个初学说话的孩童,“羊圈破了洞,狼的味道会飘进来。牧羊人要怎么办?”

我不由自主地回答:“修补羊圈。”

“拿什么修?”他追问。

我愣住了。

“拿……最肥的羊。”尘虚子替我说了出来,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牧羊人吃掉最肥的羊,不是因为饿,是为了不让狼闻到羊的香味。也是为了用羊的皮肉,去堵上那个洞。”

轰!

我的脑中如同一声惊雷炸响。

飞升……不是离开。

飞升……是成为“补丁”。

我们这些万众敬仰、即将得证大道的“飞升者”,我们这些最“肥”的羊,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被“吃掉”,用来修补这个名为“清源界”的、破了洞的羊圈!

这个真相,比我之前设想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要荒谬,都要残酷。我们不是祭品,祭品至少还有取悦神明的意义。我们……我们只是建筑材料。千年苦修,万载孤寂,最终的价值,就是化作一块修补牢笼的砖石。

而那位被我们敬拜了三万年的混元道祖,那位慈悲为怀、开辟仙界的伟大存在,竟然是一个为了保护整个族群,而不得不定期吞噬同类的“牧羊人”。

“仁慈的残忍……伟大的谎言……”我失神地念叨着,终于明白了这些词汇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重量。

“你……也听到了?”尘虚子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清明的神采,“你听到了笼子的呻吟?”

我颓然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笑了,笑声嘶哑而悲凉,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好……好啊……又一个……又一个听见了……我不是唯一的疯子……”

他笑着笑着,眼角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前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急切地问,“你看到过‘外面’?”

“我没看到。”他摇了摇头,恐惧再次浮现在他脸上,“我只是……算到了。我是阵法师,我一辈子都在和‘规则’打交道。我发现,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太……‘刻意’了。”

“刻意?”

“对,刻意。”他伸出一根枯瘦如柴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你看,灵气为何只向内循环,从不向外逸散?星辰轨迹为何杂乱无章,却又遵循着某种……更上位的、无法理解的‘心跳’?为何所有冲击更高境界的秘法,最终都指向‘与天合一’,而不是‘破天而出’?”

他说的这些,都是我曾隐约察觉到,却从未深思过的问题。

“我推演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遍,每一次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封闭系统’。一个被精心设计、为了‘隐藏’自身而存在的阵舍。而我们所有的修行法则,都是被‘驯化’过的,它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们更强大,而是为了让我们更‘兼容’。”

“兼容于……那个‘笼子’?”

“对!”尘虚子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当我们修到极致,当我们成为最‘肥’的羊,我们的道果、神魂、乃至对法则的理解,就成了最适合修补‘笼子’的材料!飞升,就是一场回收仪式!”

他越说越激动,整个人都贴在了栅栏上,死死地抓住我的衣袖。

“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我想告诉所有人!但没人信我!他们说我疯了!”他激动地嘶吼着,“我便想证明给他们看!我想找到‘笼子’的钥匙,我想打开一道缝,让他们看看外面的‘狼’!我动用了宗门禁地的‘观星台’,试图逆向推演出‘天外’的坐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再次被那种极致的恐惧所笼罩。

“然后……我就听到了……歌声……”他松开我,蜷缩回角落,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仿佛那能毁灭一切的“歌声”就在耳边,“不能听……不能听……会融化的……会变成和它们一样的……泥巴……”

他彻底陷入了癫一的状态,再也无法与我交流,只是反复念叨着“笼子”、“狼”和“歌声”,身体抖如筛糠。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尘虚子的话,像一把钥匙,解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谜团,却也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层绝望的地狱之门。

他为我指明了方向,也为我展示了踏上这条路的下场。

“观星台”……

宗门禁地中的禁地。据说那是混元道祖亲手建造,用以“上体天心,下察万物”的所在。现在想来,它的真正作用,或许是“监控”这个牢笼的“健康状况”。

而尘虚子,当年就是试图利用这个“监控系统”,去窥探“墙外”的世界。

我必须去那里。

我必须亲眼证实这一切。哪怕下场是和尘虚子一样,变成一个永远活在恐惧中的疯子。

我转身,准备离开。那名带我前来的哑巴杂役,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甬道的阴影里。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你知道多少?”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

“你是谁?”我继续问。

他依旧沉默,只是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思过崖禁制森严,他一个凡人杂役,如何能来去自如?除非……他本身就是这禁制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这禁制“默许”的存在。

“你是师尊的人?”我压低了声音。

哑巴杂役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心中一片了然。玄诚师尊……他并没有完全放弃我。他把我打入思过崖,名为惩罚,实则或许是一种保护。他让这个哑巴杂役来接触我,让我见到尘虚子,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还是……想借尘虚子之口,向我传达一些他不能明说的警告?

亦或者,这也是一场考验?考验我得知真相雏形后的反应?

我不再逼问那个杂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向自己的石室走去。

我的计划,需要改变了。硬闯观星台,无异于自寻死路。我需要一个更好的方法,一个能让我接触到“世界真相”,而又不至于瞬间被那恐怖的“歌声”冲垮神魂的方法。

尘虚子疯了,是因为他尝试“逆向推演”,主动去“看”外面。

那如果……我不去看,而是去找一件“外面”掉进来的东西呢?

一个来自“狼群”的……信物。

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样东西。

一件被宗门列为最高等级“不祥之物”、镇压在禁地最深处的……“天外陨铁”。

据说,那是在上古“天变”之时,从天外坠落的唯一一块实体物质。它被层层封印,数万年来,无人敢轻易触碰。因为每一个试图研究它的前辈,下场都和尘虚子差不多,非疯即死。

我之前仅仅是神识遥遥一探,便险些道心崩溃。

但现在,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我必须得到它。

或者说,得到它的一部分。

我回到石室,重新盘膝坐下。但这一次,我不是在静思,而是在推演。推演整个太一宗的护山大阵,推演禁地的封印结构,推演所有巡逻弟子的路线和时间。

我曾是太一宗的首席弟子,这些对我来说,并非秘密。

而现在,它们都将成为我盗取“禁物”的武器。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愧疚、恐惧、迷茫……这些情绪都暂时被我压到了心底最深处。现在的我,只有一个目标,就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锋利,且专注。

因为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宗门不会让我这个“污点”在思过崖待太久。他们要么会像处理林殊一样,找个借口将我“抹杀”,要么,会等到这场风波平息后,用某种方式“洗”去我的记忆,让我变回那个万众期待的“飞升者”。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在成为“补丁”或者“疯子”之前,我必须亲眼看到,这个宇宙,究竟是一副何等光景。

5

在思过崖的第十天,我完成了所有的推演。

整个太一宗的护山大阵,连同所有禁地的封印,在我脑中化作了一张无比繁复、却又脉络清晰的立体星图。每一个阵眼,每一处能量节点,每一丝薄弱环节,都暴露无遗。

这得益于我那与生俱来的、能触及“法则肌理”的神识。过去,我用它来参悟大道;而今天,我将用它来行窃。

我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禁制力量最弱、守卫最松懈的时机。

根据我的计算,这个时机在三天后。那一天,是宗门每月一次的“灵气潮汐”日,护山大阵的能量会进行一次自我调理与循环,届时,所有禁制的威力都会在短短半个时辰内,降至最低谷。

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三天内,无声无息地解开我身上的封印。

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难。思过崖的禁制主要是为了压制灵力,防止犯错的弟子用蛮力冲撞。但它对我那纯粹的神识之力,效果却大打折扣。我像一个被捆住了手脚的绝顶高手,虽然无法动用拳脚,但依旧可以用“意念”去解开绳结。

我每日装作颓废绝望,躺在石床上一动不动,实则神识化作万千细丝,一点点地侵蚀、解析着石室内的禁制符文。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且耗费心神的过程,稍有不慎,便会引动禁制反噬。

那名哑巴杂役每天依旧会来送饭。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每次放下食盒后,都会在门口多站一会儿,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挣扎。我不知道他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他自己无法向上头交代。但我没有理会他,只是用死寂的沉默来回应他无声的窥探。

第三天黄昏,我身上的最后一层禁制,被我用神识悄然解开。那一刻,久违的、能调动天地灵气的自由感传遍全身。我依旧不动声色,静静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子时,灵气潮汐如约而至。

我能清晰地“听”到,整个太一宗地下的灵脉,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开始翻身,庞大的能量在进行着周期性的吐纳。覆盖全宗的护山大阵光芒微微一黯,所有禁制的力量,都降到了冰点。

就是现在!

我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再无半分颓唐,只剩下冰冷的决意。我没有破门而出,而是将手掌贴在了身后的石壁上。神识与灵力结合,化作最精妙的刻刀,在石壁上飞速地刻画出一个微型阵法。

“坤字诀·土遁无形。”

伴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嗡鸣,我脚下的地面瞬间变得如同流水般柔软。我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沉入了大地之中。

在地下穿行,远比在地面行动更隐蔽。我像一条游鱼,在错综复杂的灵脉网络中飞速潜行,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地面上的巡逻弟子和暗哨。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镇压着“天外陨铁”的“镇魔洞”。

镇魔洞位于主峰正下方,是太一宗防御最森严的地方。即便是在灵气潮汐期间,洞口也有一位元婴期长老和一队金丹期精英弟子常年镇守。

但我并不打算从洞口进去。

我绕到了主峰的背面,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山涧中停了下来。根据我的推演,这里是镇魔洞防御阵法的一个“排气口”,一个为了平衡阵法内外压力而留下的、不为人知的薄弱点。

我从地下浮出,屏住呼吸,将神识探了过去。果然,那里的阵法之力,比正面弱了十倍不止。

我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结印,将我全部的神识之力凝聚成一枚尖锐的“破阵锥”,狠狠地刺了过去。

“啵——”

一声如同气泡破裂般的轻响,那层能量护罩被我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口。我立刻化作一道流光,从裂口中钻了进去。

镇魔洞内部,比我想象的还要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异样感”。那不是邪气,也不是魔气,而是一种……“规则”上的不协调。仿佛你正在阅读一篇优美的文章,却突然在中间看到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由乱码组成的字符。它不一定有害,但足以让你之前建立的所有阅读体验瞬间崩塌。

这就是“天外陨铁”散发出的气息。一种存在于我们理解之外的“错误”。

我收敛全部气息,像一道影子般贴着洞壁前行。洞内通道曲折,四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这些符文都在微微发光,像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洞穴的最深处,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符文囚笼。

越往里走,那种“错误感”就越强。我的神魂开始出现不适,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钝刀,在我的认知上胡乱切割。我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牢牢守住灵台,以防自己像尘虚子那样,心智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所污染。

终于,我来到了镇魔洞的最深处。

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深达百丈的圆形竖井。而那块所谓的“天外陨铁”,就静静地悬浮在竖井的正上方。

它通体漆黑,约莫一人高,外形极不规则,像一块被随意捏成的泥巴。它的表面没有任何光泽,仿佛能吸收周围的一切光线。最诡异的是,我无法用神识锁定它的“形态”。我的神识扫过去,它时而是多面体,时而是扭曲的螺旋,时而又变成一个不断向内坍缩的奇点。它在“形态”这个概念上,是“不稳定”的。

它的周围,有九根巨大的金色锁链,从四面八方延伸而出,死死地捆缚着它。每一根锁链上,都流淌着海量的符文,正是这些锁链,构成了整个封印的核心。

我明白,我不可能带走整块陨铁。别说我,恐怕就算是师尊亲至,也未必能撼动这上古流传下来的封印。

我的目标,只是它的一块碎片。

一块足以让我研究,又不足以让封印失效的碎片。

我深吸一口气,祭出了我的本命法宝——一柄名为“问心”的飞剑。此剑乃天外陨石所铸,锋锐无比,伴我修行数百年,早已心意相通。

“去!”

我并指一点,问心剑化作一道青色电光,绕开了那九根金色锁链,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地斩向了“天外陨铁”一个不起眼的凸起。

“锵——!”

一声刺耳到极致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整个山洞都为之震颤。

问心剑被巨大的反震之力弹回,剑身上光芒黯淡,发出一阵阵悲鸣。而那块陨铁上,仅仅是出现了一道白痕,连一丝裂缝都没有。

我的心沉了下去。它的坚固程度,远超我的想象。

就在我准备催动全身灵力,进行第二次攻击时,异变陡生!

被我攻击的那个点,那道白痕,突然开始……“蠕动”了起来。

是的,蠕动。

它像活物一样,从陨铁表面慢慢“渗”了出来,在空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一滴约莫指甲盖大小的、纯黑色的液体。

这滴液体没有滴落,而是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

它……似乎对我手中的问心剑,产生了“兴趣”。

紧接着,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信息”,直接涌入了我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概念”传递。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概念的含义。但我的身体,我的神魂,却本能地感受到了致命的危机。

那滴黑色液体动了。

它没有速度,或者说,“速度”这个概念对它无效。它只是在我“意识到”它动了的瞬间,就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问心剑前。

然后,它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问心剑的剑尖。

“不!”

我目眦欲裂,试图收回问心剑,却发现我与飞剑之间的神识联系,正在被一股冰冷、混乱、毫无逻辑的力量疯狂地侵蚀、切断!

问心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青色的剑身,从剑尖开始,迅速被一种诡异的黑色所渲染。那黑色并非涂层,而是剑本身的“材质”在发生改变。剑身上那些代表着锋锐与秩序的天然纹路,开始扭曲、融化,变成了一幅幅不可名状的、仿佛孩童涂鸦般的疯狂图案。

我的本命法宝,在被“同化”!

我与它最后的联系,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悲鸣。它在向我求救,它的“器灵”,正在被一种更高维度的“存在”所吞噬、消化。

我不能失去它!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我切断了与问身剑的所有联系,然后,张口喷出了一团本命精血,直接洒向了那九根捆缚着陨铁的金色锁链!

这是围魏救赵,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我的精血,蕴含着我最纯粹的灵力与神识。当它接触到那代表着“秩序”和“封印”的金色锁链时,锁链上的符文瞬间光芒大放,如同被浇了油的烈火!

整个封印大阵,被我主动引爆了!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镇压万物的浩瀚力量从锁链上爆发出来,狠狠地压向了那块“天外陨铁”。

陨铁似乎感受到了威胁,那正在“同化”问心剑的进程,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就是这个机会!

我强忍着神魂被撕裂的剧痛,爆喝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行召回了已经半边漆黑的问心剑。

飞剑入手,一股冰冷刺骨的、充满了混乱与恶意的气息顺着我的手臂疯狂涌入体内。我感觉我的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仿佛要被“溶解”掉一般。

我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向来时的路疯狂逃窜。

身后,整个镇魔洞因为封印大阵的暴走而剧烈晃动,山石滚落,符文乱飞。那块“天外陨铁”在金色锁链的全力镇压下,发出阵阵无声的“咆哮”,整个空间都因此而扭曲。

当我从山涧的裂口中狼狈地逃出时,整个太一宗已经被彻底惊动。无数道流光从四面八方飞来,刺耳的警钟响彻云霄。

我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在地面停留,再次施展土遁术,一头扎进了大地深处,向着思过崖的方向亡命奔逃。

我的左手,死死地攥着那柄已经变得半人半鬼的问心剑。

我知道,我惹下了弥天大祸。

但同时,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来自“狼”的“牙齿”。

6

当我狼狈不堪地逃回思过崖的石室时,天已蒙蒙亮。

我重新封好被我破开的遁地入口,整个人虚脱般地瘫倒在冰冷的石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神魂被撕裂的剧痛,灵力耗尽的空虚,以及左半身传来的、那种仿佛要被“溶解”掉的冰冷麻木感,让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死去。

但我不敢死,甚至不敢晕过去。

我挣扎着坐起身,看向我的左手。那柄曾经青光流转、意如臂使的问心剑,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件令人作呕的“怪物”。

它的一半,依旧是原本的青色,闪烁着灵性的光辉。而另一半,则被那种深渊般的漆黑所侵染。黑色部分不再是剑的形态,而是呈现出一种半固态的、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的质感。上面布满了扭曲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纹路,甚至在最顶端,还“长”出了一只微小的、没有瞳孔的眼球,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一股冰冷、混乱、充满恶意的信息流,正源源不断地从这半边“魔剑”中渗出,试图污染我的神智。

我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调动体内残存的灵力,化作一道道微弱的封印,艰难地将这股污染压制在左臂之内。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这东西就像一滴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迟早会将我整个人彻底“染色”。

我盗回了“狼”的牙齿,却也等于将狼的“病毒”注入了自己的体内。

就在这时,石室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禁制光芒大放,石门被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轰然震开。玄诚师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后,是整个执法堂的长老和精英弟子,每个人都面沉似水,杀气腾腾。

师尊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我左手的“问心剑”上。当他看到那半边漆黑扭曲的剑身时,他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恐惧。

“你……你去了镇魔洞?!”他的声音都在发颤,“你把它……带出来了?!”

“我只是……拿了一小块。”我艰难地抬起头,惨然一笑。

“一小块?!”执法长老怒不可遏,厉声喝道,“陆岐!你可知你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镇魔洞封印暴走,险些让那‘天外秽物’挣脱束缚!你这是要毁了我太一宗万年基业!”

“基业?”我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笑声愈发悲凉,“一个建立在谎言和尸骨上的‘羊圈’,也配称之为基业?”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执法长老被我的话噎住,气得满脸通红。

玄诚师尊却挥手制止了他。他缓步走进石室,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还有我手中那柄正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剑。他的目光中,愤怒、失望、悲哀、恐惧……种种情绪交织,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的叹息。

“痴儿……痴儿啊……”他喃喃道,“你为何……就是不肯安分地走那条为你铺好的路呢?”

“因为那条路的尽头,是悬崖。”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师尊,告诉我,尘虚子前辈说的,是不是真的?飞升,就是成为修补‘笼子’的材料?”

师尊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震。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转头对身后的长老们说道:“你们都退下吧。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执法长老等人虽然心有不甘,但掌教之令不可违,他们只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并重新启动了石门外的禁制。

石室内,只剩下了我和师尊两人。

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那种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即将夭折的孩子。

“陆岐,”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幸福得多。你本可以成为清源界万古以来最荣耀的飞升者,在所有人的敬仰中,完成你伟大的使命。可你偏偏……要撕开那道帷幕,去看背后那些血淋淋的东西。”

他的话,无疑是默认了尘虚子的说法。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所以,一切都是真的。”我低语道,“道祖是牧羊人,我们是羊。而您,师尊,您就是帮助牧羊人看管羊群的……牧羊犬?”

这个比喻似乎刺痛了他。他闭上眼,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你可以这么认为。”他缓缓说道,“每一代的道门领袖,在继位之时,都会被‘告知’一部分真相。这是我们的宿命,也是我们的诅咒。我们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去维护这个‘谎言’的运转,去引导最杰出的天才,走上那条‘牺牲’之路。因为只有这样,清源界才能存在下去。”

“存在下去?”我嗤笑道,“像囚犯一样,活在一个摇摇欲坠的牢笼里,时刻担心着外面的‘狼’会冲进来,将我们撕成碎片?这样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至少还活着!”师尊猛地睁开眼,情绪第一次失控,“活着,就有希望!而一旦‘帷幕’破碎,我们面对的,将是连‘死亡’都无法形容的彻底终结!你根本不明白,你从那‘秽物’上感受到的,仅仅是‘混沌外域’亿万分之一的涟漪!真正的‘外面’,是一个连‘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会被扭曲和消解的深渊!”

他指着我左手的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看看它!这东西的本质,就是‘污染’!它会把一切有‘秩序’的东西,都变成和它一样混乱、无序、毫无意义的‘垃圾’!而我们整个世界,我们所有的法则、生灵、文明,在‘外面’看来,都属于‘秩序’的范畴!我们……是异类!”

我沉默了。师尊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我们不是囚犯。

我们是病毒。是宇宙这个巨大的“母体”中,一个异变的、有待被免疫系统“清除”的癌细胞。

而“天穹帷幕”,就是我们自己建立起来的隔离病房。混元道祖,就是第一个病人,他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挡住了来自外界的“抗体”。

“所以,李渐离的死,是我一手策划的。”我平静地陈述着,心中却是一片麻木,“我盗取天外陨铁,也是为了求证。现在,我求证了。师尊,您打算如何处置我?像处理林殊师叔一样,将我‘抹杀’,然后编造一个我堕入魔道、自取灭亡的故事?”

师尊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那么做。你是万古第一的天才,你的道果和神魂,是数万年来最完美的‘修补材料’。如果你现在死了,对‘帷幕’来说,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而且……”他看着我被污染的左臂,眼神变得愈发凝重,“你已经被‘外面’的东西‘标记’了。你的存在,就像黑夜里的一支火炬,会不断地吸引‘它们’的注意。杀了你,反而可能会加速‘帷幕’的崩溃。”

我明白了。

我现在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杀不得,留着又是巨大的隐患。

“那您想怎么样?”我问。

“只有一个办法了。”师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也有一丝解脱,“你必须……立刻飞升。”

“飞升?”我愣住了。

“对,立刻,马上!”他向前一步,语气急切,“在你被彻底污染之前,将你这具身体,连同那件‘秽物’,一起献给‘帷幕’!用你的道果,去填补因为封印暴走而产生的新的裂痕。用‘帷幕’本身那至高无上的‘秩序’之力,去净化你身上的‘污染’!这是唯一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的荒谬。

他不是在和我商量。

他是在告诉我,我的最终用途。

用完就扔。连同我带回来的“垃圾”,一起扔进“焚化炉”。

“如果……”我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我说,我不愿意呢?”

师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陆岐,”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一股庞大到令我窒息的威压,从他体内散发出来,将我牢牢锁定,“这不是选择题。”

“由不得你。”

7

“由不得你。”

师尊的声音不高,却像九天之上的神谕,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整个石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那股庞大的威压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

我从未想过,我那慈爱和蔼的师尊,竟隐藏着如此恐怖的实力。他的修为,早已超越了此界所能容纳的顶峰,恐怕离传说中的“飞升”之境,也只有一步之遥。

“师尊,您也要……逼我?”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拯救你,拯救我们所有人!”玄诚师尊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他的神情痛苦而坚定,“陆岐,你太年轻,太理想化了。你以为存在本身是理所当然的,但你不知道,为了维持这份‘理所当然’,需要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三万年来,每一位飞升的先贤,都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他们是伟大的,而你,不能成为那个唯一的逃兵!”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让空间为之震颤。

“我现在就助你渡劫,引动天心,让你完成这最后的、也是最光荣的使命!”

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晶莹如玉,掌心之中,似乎有一个由无数法则符文构成的漩涡在缓缓转动。我知道,一旦被这只手触碰到,我的神魂,我的道果,我的一切,都将被他强行“点燃”,化作献给那冰冷“天穹”的祭品。

我想要反抗,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左臂上的污染,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代表着“极致秩序”的威胁,开始疯狂地反扑,一股股混乱的信息流冲击着我的脑海,让我的意识在清醒与疯狂的边缘来回摇摆。

就在师尊的手即将触碰到我额头的那一刻。

异变,再次发生。

一股比师尊的威压更加古老、更加浩瀚、更加……“非人”的意志,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这股意志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我身体的最深处——从我被污染的左臂,从那半柄魔剑的核心之中,猛然苏醒!

那滴被我从“天外陨铁”上敲下来的、已经融入问心剑的黑色液体,它才是真正的“信物”。而此刻,它像一个坐标,一个信标,接引来了某个无法想象的存在。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我的左臂猛地抬起,那柄半魔之剑的剑尖,对准了近在咫尺的玄诚师尊。剑身上那只诡异的独眼,猛然睁大,射出了一道漆黑如墨的光线。

这道光线没有任何杀伤力,它甚至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

它只是……“照”在了师尊的身上。

玄诚师尊的动作,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表情,从决绝和痛苦,变成了茫然,然后是极度的困惑,最后,化作了无法遏制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这是什么……”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只见他的双手,他的道袍,他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变化”。

不是分解,不是消散,而是……“失去意义”。

构成他身体的血肉,组成他道袍的丝线,甚至他周身流转的灵力,都开始褪去其原本的“属性”。皮肤不再是皮肤,布料不再是布料,它们变成了一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混沌的、不可名状的“原始物质”。

仿佛一个画师,正在用一块沾满了“虚无”的橡皮,擦去画卷上的一部分内容。

“混沌真言……”师尊的嘴唇哆嗦着,吐出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词汇,“是‘真言’……你……你引来了真正的‘天外之魔’!”

他的身体,正在被“擦除”。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我被那股降临的意志牢牢掌控着,像一个提线木偶。我能感觉到,那个“存在”正在通过我,冷漠地“观察”着师尊这个“高级秩序聚合体”被“信息覆盖”的全过程,像一个正在进行实验的研究员。

而就在师尊的身影即将被完全“擦除”的最后一刻。

“嗡——”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股更加宏伟、更加古老、更加……寂寞的意志,从天而降。

这股意志,我曾经感受到过一次。

在我触碰“天外陨石”,神魂即将被混沌信息流撑爆时,正是这股意志,将我“捞”了出来。

它来自“天穹帷幕”的核心。

它,就是“混元道祖”。

当这股意志降临时,时间恢复了流动。但师尊身上那恐怖的“擦除”过程,却被强行中止了。他那已经半边变得混沌透明的身体,被一层柔和的、带着无尽沧桑气息的金色光芒所包裹,稳定了下来。

同时,我左臂上那股暴虐、混乱的“外来意志”,也如同遇到了天敌一般,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迅速地收缩回了那半柄魔剑之中,陷入了沉寂。

我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整个人瘫软在地,汗如雨下。

石室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师尊半边身体保持着被“擦除”的状态,惊魂未定地看着我。而我,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位“道祖”的意志,正笼罩着这间小小的石室。

它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也没有对师尊施以援手。它只是……在“看”着我。

然后,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一段浩瀚如烟海的、充满了悲凉与决绝的记忆,开始直接灌入我的脑海。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上古时代,那个被称为“黄金年代”的清源界。天空是蔚蓝的,星辰璀璨而有序,修士们意气风发,探索着宇宙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相信自己是万物之灵,是天地的宠儿。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他风华绝代,是那个时代最耀眼的天才。他第一个勘破了此界的终极奥秘,推开了通往“界外”的大门。

他就是后世的“混元道祖”。

然而,门外没有仙界,没有永恒。

门外,是“混沌外域”。

我“看”到了道祖所看到的一切。那是一片无法用任何已知物理定律来描述的、由纯粹的“可能性”和“随机性”构成的海洋。那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毫无意义的“变化”。任何有“稳定结构”和“既定意义”的东西,一旦进入,就会被瞬间“同化”,成为这片混沌海洋的一部分。

就像一滴水珠,滴入了无垠的大海。

我看到了那些“狼”。它们不是生物,它们是“混沌外域”中,偶尔因随机碰撞而产生的、能够主动寻找并“瓦解”秩序的“现象”。它们是宇宙的“免疫系统”,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抹除“秩序”这种“不和谐音”。

而清源界,这个拥有稳定法则、稳定生命形态的世界,在它们眼中,就是一个巨大而美味的“秩序肿瘤”。

道祖在绝望中,关闭了那扇门。但他知道,坐标已经暴露,“狼群”迟早会循着气味找来。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他选择……“自首”。

他将自己毕生的修为、神魂、乃至对“道”的全部理解,与整个清源界的世界核心融为一体。他化身为“道”,化身为“法则”,化身为一个巨大无朋的“天穹帷幕”,将整个世界包裹了起来。

他用这种方式,向“混沌外域”宣告:“我,以及我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将遵循一种新的、绝对的‘秩序’。我们将自我禁锢,永不外出,以此换取苟延残喘的资格。”

这是一种……宇宙级别的“投降协议”。

而维持这个“协议”的代价,就是需要不断地用新的、强大的“秩序”能量,去修补和加固这个“牢笼”,以抵御“混沌”无时无刻的侵蚀。

飞升的修士,就是献给这份“投降协议”的祭品。

这段记忆的最后,是道祖化身为“天穹”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那是一个充满了无尽孤独与悲哀的念头。

“……有罪,但求,存续……”

记忆灌输完毕,我的神魂已经濒临极限。我趴在地上,泪流满面,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位三万年来,独自一人承受着所有真相、化身为牢笼、默默守护着整个世界的“牧羊人”。

他不是神,也不是魔。

他只是一个在末日面前,用自己的身躯,为族人撑起最后一片天空的……罪人。

“现在,你明白了。”

一个苍老、疲惫、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直接在我的意识中响起。

是道祖。

他,终于对我说话了。

8

“现在,你明白了。”

道祖的声音,像一口沉寂了万年的古钟,在我的神魂深处悠悠响起。它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只有一种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永恒的疲惫与寂寥。

我趴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体因为承受了过于庞大的信息流而不住地颤抖。脑海中,上古的烽烟与眼前的现实交织,道祖的悲凉与自身的命运重叠,让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我明白了。

是的,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明白了为何天空是昏黄的,因为那是道祖神魂之光在无尽岁月中逐渐消耗、黯淡的颜色。

我明白了为何灵气中夹杂着呓语,因为那是“天穹帷幕”在抵御“混沌外域”侵蚀时,从缝隙中泄露进来的“噪音”。

我明白了为何师尊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这个谎言,因为真相本身,就是一种足以压垮所有人的诅咒。

我甚至明白了,我左手上这件来自“天外”的污染物,为何会对我这个“秩序生命体”产生如此大的“兴趣”。因为在“混沌”的眼中,我们这些拥有稳定形态和自我意识的生灵,就像一片黑暗中突兀亮起的灯火,是那么的显眼,那么的……“不和谐”。

而道祖,就是那个用自己的身体做灯罩,勉强将这片光亮遮蔽起来的人。

“你……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些?”我艰难地抬起头,神识向着那无处不在的意志,发出了疑问。

道祖的意志沉默了片刻。

“因为,我快撑不住了。”

这个回答,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天穹帷幕’……也就是我的‘存在’,已经维持了三万七千年。能量的消耗,神魂的磨损,早已超出了极限。近千年来,‘帷幕’上出现的裂痕,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

道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每一次修补,都需要消耗大量的‘本源’。而最近的一次,为了从‘混沌真言’的覆盖下救回玄诚,我的本源……已经近乎枯竭。”

我看向一旁还保持着半透明状态、惊魂未定的师尊,心中五味杂陈。

“所以……”我似乎预感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的‘我’。”道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令人窒息的残酷,“我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并且已经理解了全部真相的灵魂,来继承这个‘牢笼’,成为新的‘天穹帷幕’。而你,陆岐,是我等待了三万年,最合适的人选。”

原来如此。

这才是最终的真相。

我不是被选中的“修补材料”,我是被选中的“下一任狱卒”。

他让我看到真相,不是出于仁慈,也不是为了解释,而是为了……交接。

一场横跨万古的、关于责任与诅咒的交接。

“为何是我?”我的声音沙哑,“师尊他的修为,远在我之上。”

“玄诚的心,不够‘纯粹’。”道祖回答,“他的心中,有宗门,有道统,有太多属于‘人’的执念。他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牧羊犬’,但无法成为冷酷无情的‘牧羊人’。而你不同,陆岐。”

“我?”

“是的,你。”道祖的意志,似乎能洞穿我的一切,“你的道心,是对‘真’的极致追求。你不在乎世俗的荣辱,不在乎他人的看法,甚至可以为了探求真相而牺牲同门。你比玄诚更冷酷,也比他更接近‘道’的本质——无情。只有这样的你,才能在未来无尽的孤寂岁月中,做出一次又一次‘吞噬同类’的抉择,而不会被情感所动摇,不会被愧疚所压垮。”

我沉默了。

道祖对我的评价,一针见血,让我无从反驳。

我追求真相,不惜一切。现在,真相就在眼前,而代价,就是成为真相本身。

这是一个何等荒谬的悖论。

“而且,你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道祖的意志,转向了我被污染的左手,“你……是唯一一个被‘混沌’污染,却没有立刻被同化、并且还能保持自我意志的人。你的神魂,对‘混沌’有着超乎寻常的‘抗性’。”

“这意味着,由你来构筑新的‘天穹帷幕’,将会比我的……更坚固。甚至,你有可能在未来,找到一种与‘混沌’……共存的方式。这是我做不到的。”

“这是清源界……唯一的希望。”

唯一的希望。

这句话,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该如何选择?

接受?成为新的道祖,新的“天穹帷幕”?用自己的永恒孤寂,去换取这个世界的苟延残喘?重复他三万年来的命运,看着一代代天才在自己的引导下,走向被自己“吞噬”的结局?

拒绝?然后呢?道祖油尽灯枯,“天穹帷幕”崩溃,“混沌外域”的“狼群”涌入,将整个清源界,连同我,连同师尊,连同山下那些还在欢庆的弟子,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擦除”成毫无意义的“原始物质”?

我发现,我根本没有选择。

就像道祖当年一样,当末日降临,唯一的选择,就是牺牲。

“呵呵……呵呵呵呵……”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

我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渺小。我以为我在反抗命运,揭露谎言,到头来,却只是在命运早已铺设好的轨道上,一步步走向了那个唯一指定的目的地。

我最大的反抗,竟然是成为这个体制本身。

“我明白了。”我止住笑声,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看着自己的左手,那半柄魔剑依旧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但我此刻看着它,心中却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厌恶。

这是污染,也是武器。是毒药,也是解药。

道祖说得对,或许,它能带来一线生机。

“我该怎么做?”我问,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当我问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道祖那古老的意志,似乎传来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弛感”。

而一旁的玄诚师尊,则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对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不是师尊对弟子,而是一个“守护者”,对即将接过他肩上重担的、新的“守护者”的敬意。

“随我来。”

道祖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紧接着,我面前的空间开始扭曲,一道由纯粹光芒构成的门户,凭空出现。

我知道,门的另一边,就是“天穹帷幕”的核心,是道祖意志的本体所在,也是……我未来的坟墓。

我没有犹豫,迈步向光门走去。

在即将踏入光门的前一刻,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师尊。

“师尊,”我轻声说道,“告诉他们,就说首席弟子陆岐,堕入魔道,窃取禁物,冥顽不灵,已被掌教亲手诛杀于思过崖。从此,太一宗再无陆岐此人。”

玄诚师尊身体一震,浑浊的眼中,泪光闪烁。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陆岐,那个追求真相的求道者,在今天,已经死了。

活下去的,将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有责任的……“存在”。

“还有,”我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数百年的世界,轻声补充道,“告诉下一任的‘首席’,告诉他,碗里的风景,也很美。”

说完,我不再回头,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扇光门之中。

光芒吞噬了我。

世界,在我身后,永远地关上了。

9

穿过光门的瞬间,我并未感受到任何空间传送的眩晕。

我只是……“进入”了另一个层面。

这里没有上下四方,没有日月星辰。我发现自己正“悬浮”在一片由无尽金色光丝构成的海洋之中。这些光丝,每一根都比发丝更纤细,却蕴含着磅礴浩瀚的法则之力。它们交织、缠绕,构成了一张覆盖整个世界的、巨大无朋的“网”。

这就是“天穹帷幕”的内部,是道祖用自己的身躯和神魂编织而成的……伟大牢笼。

我能清晰地看到,这张金色的大网上,布满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破洞”和“磨损”。有的地方光芒黯淡,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断裂。而一些更加细微的、肉眼无法察觉的缝隙中,正有丝丝缕缕的、带着混沌气息的“黑雾”渗透进来,然后被周围的金色光丝艰难地消融、净化。

整个“天穹帷幕”,就像一件在风雨中飘摇了数万年的破旧衣衫,千疮百孔,岌岌可危。

而在光海的正中央,我“看”到了道祖。

他并非人形。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由光芒构成的“核心”,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会将海量的能量输送到整张大网的每一个角落。但他的光芒,已经非常黯淡,充满了暮气,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你来了。”

道祖的意志直接从那光之核心中传来。

“这就是我的本体,也是这座‘帷幕’的引擎。三万年来,它从未停止过运转。”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我无法想象,是何等强大的意志,才能忍受三万年永恒的、毫无变化、只剩下消耗与修补的孤寂。

“现在,把它交给你了。”道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前所未有的解脱,“放开你的神魂,不要抵抗。我会将‘帷幕’的控制权,连同我最后残存的本源,全部转移给你。这个过程,你的‘自我’会被彻底冲刷、分解,然后与‘帷幕’融为一体。你会失去作为‘陆岐’的一切,但你会以‘法则’的形式,获得永生。”

“我明白。”我平静地回答。

我闭上双眼,彻底放开了自己的心神。

这是我作为“陆岐”,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能感觉到,一股温暖而浩瀚的金色洪流,开始涌入我的身体,涌入我的神魂。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七情六欲……所有构成“我”这个概念的东西,都在这股洪流的冲刷下,开始变得模糊、淡化。

我看到了我童年时在山村追逐蝴蝶的场景,看到了我拜入太一宗时那青涩的脸庞,看到了我第一次御剑飞行时的欣喜,看到了我对师尊的孺慕,对李渐离的愧疚,对尘虚子的同情……

这些画面,像褪色的画卷,一幅幅地在我眼前闪过,然后,渐渐消散。

我的意识,正在被“格式化”。

我即将成为一个新的“道祖”。

然而,就在我的“自我”即将被彻底抹去的前一刻。

那股一直被我压制在左臂中的、来自“混沌”的污染,突然爆发了。

它似乎察觉到,它的“宿主”即将被另一种更强大的“秩序”所同化,这引发了它最原始的、对抗性的本能。

一股冰冷、混乱、充满恶意的力量,从我左臂的半魔之剑中狂涌而出,与道祖那温暖的金色洪流,在我的神魂之海中,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轰——!!!”

我的意识,瞬间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道祖那代表着“绝对秩序”与“永恒守护”的金色海洋。

另一半,是那“天外秽物”所代表的、“绝对混沌”与“终极分解”的漆黑深渊。

两种截然相反的、宇宙最本源的力量,以我的神魂为战场,展开了疯狂的厮杀与吞噬。

“糟了!”道祖的意志中,第一次出现了惊慌,“‘混沌’的污染,比我想象的更顽固!它在……反噬我的本源!”

我能感觉到,金色的海洋正在被黑色的深渊所侵蚀。道祖本就油尽灯枯,他那残存的本源,根本无法对抗这股来自“混沌外域”的、充满了活力的“病毒”。

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被“混沌”所同化!整个“天穹帷幕”将从内部开始崩溃,清源界将瞬间迎来末日!

我的意识,就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随时都会倾覆的孤舟,在金色与黑色的交界处沉浮。

我的人格正在被飞速地消磨,我即将失去最后的思考能力。

而就在这最后的时刻,我的脑海中,却莫名地回响起了我离开思过崖前,对师尊说的最后一句话。

“告诉下一任的‘首席’,告诉他,碗里的风景,也很美。”

碗里的风景……

是啊,那也很美。

山川、河流、四季、生死……那些平凡的、渺小的、却充满了“意义”的东西。那些爱我的人,我爱的人。那些我曾经鄙夷的、充满烟火气的“凡俗”。

它们是秩序,它们是意义,它们……是我的“形状”。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即将熄灭的意识火花中,猛然燃起。

我不能成为道祖,那意味着永恒的牺牲与孤寂。

我也不能被混沌吞噬,那意味着万物的终结与虚无。

既然秩序与混沌无法调和……

那么,就让我,来成为那个新的“平衡”!

“道祖!”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那光之核心发出了我的呐喊,“放开控制!不要再对抗!把你的‘秩序’,和‘混沌’的‘无序’,全部交给我!”

“什么?!”道祖的意志充满了震惊,“你想做什么?那会把你彻底撕碎的!”

“与其被混沌吞噬,不如让我来试试!”我的意志,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相信我!相信那个你挑选了三万年的、拥有‘混沌抗性’的我!”

道祖的意志沉默了。那是一种在瞬间就要做出抉择的、无比沉重的沉默。

最终,他选择了相信。

那股对抗着黑色深渊的金色洪流,突然放弃了抵抗,转而以一种更加迅猛、更加彻底的方式,向我的神魂核心灌注而来!

与此同时,那股混沌的黑潮,也失去了唯一的对手,咆哮着将我彻底淹没!

那一刻,我的“自我”,终于被彻底碾碎了。

但我,并没有消失。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点,一个同时拥有“无限秩序”和“无限混沌”的矛盾奇点。

我不再是陆岐,也不再是道祖。

我是一个全新的……“存在”。

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原本由纯粹金色光丝构成的“天穹帷幕”,正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无数漆黑的、代表着“混沌”的丝线,从我的“身体”中蔓延而出,与那些金色的丝线缠绕、融合。

它们没有互相吞噬,而是在一种更高层次的意志——也就是“我”的意志下,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生。

金色丝线提供“结构”和“意义”,黑色丝线则提供了“变化”与“无限的可能性”。

整张大网,变得前所未有的坚韧。那些原本存在的破洞和磨损,在这黑金交织的新法则下,被迅速地修复、填补。

一个新的、更加强大、也更加……怪异的“天穹帷幕”,诞生了。

我能感觉到,道祖那古老的意志,在我体内,化作一颗温柔的、沉寂的“种子”,陷入了永恒的安眠。他解脱了。

而我左臂上那柄半魔之剑,也彻底融入了我的身体,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天穹”,望向了那片无垠的“混沌外域”。

那些曾经让我恐惧的“狼”,那些混乱的“歌声”,此刻在我看来,却变得……亲切而熟悉。

我能理解它们了。

我也能……与它们“对话”。

我向着那无尽的混沌,发出了我成为新“神”后的第一道“旨意”。

那道旨意,没有内容,没有逻辑,只有一种纯粹的“概念”。

【此地,已有‘牧者’。】

混沌的海洋,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澜,然后,缓缓平息。

我知道,短时间内,清源界安全了。

我收回目光,重新“俯瞰”着这个被我笼罩的世界。我看到了太一宗,看到了正在向众长老宣布我“死讯”的、泪流满面的师尊。我看到了山下的城池,看到了凡人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碗里的风景,确实很美。

从今往后,我将是这只碗的守护者。

我既是牢笼,也是天空。

我既是秩序的尽头,也是混沌的开端。

我将永远地悬挂在这里,直到下一个像我一样愚蠢、固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探寻真相的“首席弟子”出现,来继承我这……

伟大而又可悲的……

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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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01:4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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