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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沉的夜幕,像一张浸透了浓墨的巨大毡布,沉甸甸地压在瑶山群峰之上。白日里苍翠欲滴的莽林,此刻只剩下狰狞扭曲的轮廓,在稀薄得可怜的月光下,鬼影般摇曳着。风,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混合着腐烂枝叶和湿冷泥土的腥气,呜呜咽咽地穿行在吊脚楼的缝隙里,吹得檐角悬挂的兽骨风铃发出细碎又空洞的碰撞声。

“救命啊——蟒蛇!蟒蛇吃人啦!”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了夜的死寂,狠狠扎进盘龙寨每一个沉睡的耳朵里。那声音里裹挟的极致恐惧,让所有听到的人瞬间血液冻结。

吊脚楼的木板门被粗暴地撞开,阿岩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赤着精壮的上身,仅着一条靛青色的粗布裤,手中紧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猎叉,旋风般冲了出来。他黝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古铜色的肌肉在朦胧月色下绷紧如岩石,每一根线条都贲张着野性的力量。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钉向寨子边缘、靠近黑水潭方向的黑暗深处——那惨叫声传来的方向。

“阿爸!阿爸!你在哪里啊?”一个稚童撕心裂肺的哭喊紧接着传来,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阿岩的心猛地一沉,脚下发力,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他常年穿行于险峻山林的矫健身影,在高低错落的屋舍和狭窄的石阶上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冰冷的夜风刮过他的脸颊,带着潭水深处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浓烈腥臊气。

他冲下最后一道陡坡,黑水潭那死寂、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水面赫然在望。岸边一片狼藉,倾倒的竹篓,散落一地的草药,还有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草鞋。几个闻声赶来的寨民举着松明火把,摇曳的火光将他们的脸映照得惨白而惊惶,如同水底漂起的死鱼。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潭水中央,那里,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涡正在急速旋转、收缩,发出沉闷的呜咽。

就在那漩涡中心即将消失的刹那,借着火把忽明忽暗的光,阿岩看到了!

一片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覆盖着冰冷幽暗鳞片的蛇躯,如同水底升起的黑色山峦,在浑浊的水面下惊鸿一现。那鳞片的光泽……那种令人骨髓发冷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墨绿光泽……

轰隆!

阿岩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岩浆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瞬间血红一片!十年前那个同样月黑风高的夜晚,父亲阿山魁梧的身躯被潭中骤然窜出的巨蟒缠住、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最后留在岸边的,除了父亲那只豁了口的猎刀,就只有水面浮起的几片同样闪烁着这种墨绿幽光的、边缘带着锯齿状缺口的巨大鳞片!

一模一样!就是它!

“阿山叔……是阿山叔当年遇到的那条妖蟒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猎户指着水面残留的、正缓缓散开的涟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惊惧。

“十年了……它又回来了!”另一个汉子牙齿咯咯作响,手中的火把几乎握不稳。

阿岩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他死死攥着猎叉的木柄,粗糙的硬木深深硌进掌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十年!整整十年!每一个被仇恨啃噬的夜晚,每一滴强忍下去的泪水,每一道在密林中独自跋涉留下的伤痕……都在此刻化为汹涌的狂潮,疯狂地冲击着他最后的理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失控边缘的困兽,喉咙深处滚动着低沉的、充满血腥味的咆哮。

“阿岩哥!别冲动!”一个焦急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带着喘息。

阿岩猛地回头,充血的双眸如同燃烧的炭火。火光映照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跑来。是青禾。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衣裙,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她挎着一个小巧的药篓,显然也是闻讯刚从附近采药赶回。火光在她清秀却异常苍白的脸上跳跃,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深切的哀伤,定定地望着那吞噬了生命的黑水潭,又担忧地看向浑身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阿岩。

“是它……”阿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十年前吞了我阿爹……现在又……” 他猛地顿住,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青禾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他剧烈颤抖的手臂,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紧绷如铁的肌肉时,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猛地蜷缩了回来。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复杂。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将那只伸出的手,紧紧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

冰冷的潭水,仿佛顺着视线倒灌进了阿岩的四肢百骸,让他周身都凝固在刺骨的寒意里。他像一尊被风霜蚀刻了千年的石像,矗立在盘龙寨那株虬枝盘绕、挂满了褪色祈福布条的老榕树下,猎叉沉重的木柄深深抵在脚下坚硬的泥地里,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寨民的议论、叹息、低低的啜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浓雾,模糊不清地钻进他的耳朵,却丝毫无法撼动他灵魂深处那座已被仇恨彻底冰封的孤岛。

“十年了……那孽畜又出来作恶了……”

“阿山多好的人啊,当年……”

“唉,造孽啊!那娃儿才多大……”

“寨老呢?寨老怎么说?”

“寨老”两个字,如同两根冰冷的针,刺穿了阿岩耳中的迷雾。他布满血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寨子中心那栋最高大、最气派的吊脚楼。木门紧闭着,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惊惶与悲恸。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嘲讽,悄然爬上阿岩紧抿的嘴角。寨老?那个总是捻着稀疏的山羊胡,说着冠冕堂皇话的“主心骨”?此刻只怕正安稳地躺在他铺着厚厚兽皮的床上,盘算着如何用几句轻飘飘的“天意”、“山神之怒”来安抚人心吧?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这深潭里的淤泥能开出花来!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所有无用的杂念。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幽暗如墨的黑水潭深处。那冰冷的潭水,仿佛倒映出父亲最后挣扎时痛苦扭曲的脸庞,与今夜被吞噬的孩童稚嫩惊恐的哭喊重叠在一起,化作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

十年血仇,刻骨铭心。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盘龙寨的犹豫、寨老的冷漠……都见鬼去吧!这血债,只能由他阿岩,用手中这柄猎叉,亲自向那孽畜讨还!

决心如淬火的钢铁,在胸腔中铮然成型。他不再看那紧闭的寨老楼门一眼,猛地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自己那间位于寨子边缘、孤零零的小屋走去。每一步踏在石阶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他需要更锋利的刀,需要浸透蛇毒的箭镞,需要能追踪那孽畜气味的秘药……需要一切能置它于死地的力量!

就在他推开自己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时,一个纤细而执着的身影,如同月光下悄然绽放的白色山茶,出现在他小屋的篱笆外。

是青禾。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靛蓝衣裙,脸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她背着一个比平时大得多的药篓,双手紧紧攥着篓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蕴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直直地望着阿岩,没有丝毫闪躲。

“阿岩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夜的寂静,“带我进山。”

阿岩的动作猛地一顿,握在门框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木屑簌簌落下。他缓缓转过身,浓眉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锐利的目光像审视猎物般扫过青禾单薄的身体和她身后那个沉重的药篓,毫不掩饰其中的怀疑和冰冷的拒绝。“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去送死?还是想让我多背一个累赘?”

这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青禾。她纤细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巨大的屈辱和痛楚,一层薄薄的水雾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倔强地不让那即将滚落的泪水滴下。

短暂的沉默,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山风呜咽着穿过篱笆的缝隙。

再抬起头时,青禾眼中的水雾奇迹般地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火焰取代了。那火焰并非愤怒,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孤注一掷的疯狂执念。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撞到阿岩身上,仰起脸,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带着绝望哭腔的声音低吼道:“我阿妈!阿妈她快不行了!老药师说……说只有‘龙蜕’入药,才能吊住她最后一口气!”

“龙蜕?”阿岩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浓眉锁得更紧。

“就是……就是那巨蟒蜕下的皮!”青禾的声音抖得厉害,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月光下留下两道清亮的水痕,“我知道它在哪里!我知道它蜕皮的老巢!阿岩哥,求求你……我只要一小片!一小片就好!我认得路!我能带你找到那孽畜的窝!求求你……” 她泣不成声,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双手死死抓住阿岩粗壮的手臂,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那份为母求药的疯狂执拗,像一团灼热的火焰,几乎要将她自己燃尽。

阿岩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强光刺到。龙蜕?巨蟒的皮?他从未听说过此物竟能入药!然而,青禾眼中那濒临崩溃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坚硬如铁的心防,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动摇。他低头看着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双纤细、冰冷、布满细小划痕的手——这是一双采药人的手,常年与荆棘毒草为伴的手。这双手,或许真的认得通往蛇窟的路?这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理智。

复仇!为阿爹复仇!这是他唯一的目标!只要能找到那孽畜的巢穴,只要能将它碎尸万段,过程如何,与谁同行……又有什么重要?哪怕她是……

一丝极其阴鸷、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念头,如同深潭底部的淤泥般悄然翻涌上来——那个在十年前父亲遇难时袖手旁观、最终导致阿爹力竭被吞的懦夫……那个被整个寨子唾弃、最终郁郁而终的胆小鬼……似乎……也姓禾?

阿岩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如同风暴来临前翻滚的乌云。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青禾踉跄着倒退了一步。他转过身,不再看她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只留下一个冰冷如岩石的背影,声音低沉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

“天亮,寨子西口。”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自己带上刀,还有……你的命。”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青禾那压抑不住的、细碎而绝望的呜咽。门内,阿岩背靠着粗糙冰冷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门外,青禾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弱的肩膀在无边的夜色中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浸透了粗布的裙裾。一个为血仇,一个为至亲,两条被命运残酷绞紧的线,在这深沉的瑶山夜色里,以一种充满猜忌、怨恨和绝望的方式,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天光尚未刺透厚重的云层,只是将东方的天际染上一层灰蒙蒙的惨白。盘龙寨西口那棵歪脖子老樟树下,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冷的铅块。阿岩早已等候在此,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硬、几乎与山岩同色的旧猎装,腰间斜挎着一柄磨得寒光四射的柴刀,小腿上紧紧绑着浸过桐油的皮护腿,背后是那张饱经风霜的硬木猎弓和一壶尾羽漆黑的箭。他像一块沉默的磐石,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死死锁住前方通往密林深处那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

脚步声传来,轻而急促。青禾的身影出现在雾霭中。她同样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窄袖粗布衣裤,裤脚紧紧束进厚实的草鞋里。那个沉重的药篓依旧背在身后,腰间挂着一柄短小但锋利的采药弯刀。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睑下带着明显的青影,但眼神却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寒星,异常清亮而坚定,直直地迎向阿岩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没有言语。阿岩的眼神冷硬如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青禾则倔强地抿着唇,将所有的脆弱都死死压在眼底深处。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挥之不去的草药苦涩气息,无声地昭示着她背负的重担。

阿岩什么也没问,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低的、意味不明的轻哼,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率先踏入了那条被浓密树冠遮蔽得如同通往幽冥的小径。青禾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抬脚跟了上去。

一入密林,光线骤然黯淡。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空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滤下的光线稀薄而幽绿,如同沉在水底。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绵软而滑腻,散发出浓烈的、带着甜腥的腐败气息。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藤蔓如同巨蟒般从高枝垂落,又盘根错节地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织成一道道天然的障碍。

阿岩在前方开路,动作迅猛而精准。柴刀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风声,坚韧的藤蔓应声而断,挡路的横枝被干脆利落地劈开。他像一部沉默而高效的机器,对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了如指掌,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避开湿滑的苔藓和可能隐藏着蛇虫的枯叶堆。他的背影宽厚而紧绷,如同一道移动的屏障,将前方未知的危险暂时隔绝。

青禾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努力适应着这远超寻常采药路径的险恶环境。她的动作不如阿岩那般大开大合,却带着采药人特有的轻盈与谨慎。她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四周,避开那些长着尖刺的灌木和色彩妖艳、一看便知剧毒的菌类。她的呼吸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不时低头辨认着地面一些极其细微的痕迹——某种鳞片摩擦苔藓留下的特殊反光,或是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薄的腥甜气味。这是她常年与毒虫蛇蝎打交道磨练出的本能,此刻成了黑暗中唯一的航标。

越往深处,林木愈发狰狞。巨大的板状根如同虬龙般拱出地面,扭曲的枝桠在头顶交错,几乎遮蔽了所有天光。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踩踏枯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一股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这边。”青禾忽然压低声音,打破了死寂。她指着左侧一片长满深紫色苔藓的巨大岩壁下方,那里堆积着厚厚一层异常光滑的枯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气味……还有痕迹,往这边更浓。”

阿岩脚步一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片光滑的枯叶区,又落在岩壁底部一个被藤蔓半遮掩、黑黢黢的洞口上。洞口边缘异常光滑,显然常有大物进出摩擦。一丝极淡、却绝对无法错认的腥膻气,正从洞内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他瞳孔骤然缩紧,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就是这里!那孽畜的老巢!

他没有丝毫犹豫,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箭头在幽暗中闪烁着淬毒的乌光,弓身被他拉成一个蓄满毁灭力量的满月。他示意青禾退后,自己则如同捕猎前的豹子,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朝着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洞口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腐叶上,悄无声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就在他距离洞口仅剩几步之遥,即将窥探洞内情形的刹那——

脚下那片看似厚实平坦的枯叶层,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仿佛下面不是泥土,而是一个巨大的、早已挖空的陷阱!

“小心!”青禾的尖叫几乎是同时响起,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但一切都太晚了!

阿岩只觉脚下一空,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下方传来!他反应极快,试图扭身向旁边扑倒,然而塌陷的范围远超预料。他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连同脚下大片的枯叶和泥土,朝着下方深不可测的黑暗急速坠落!混乱中,他只来得及瞥见青禾不顾一切扑过来想要抓住他的身影,随即,那纤细的身影也被急速扩大的塌陷边缘所吞噬,惊叫和翻滚声混杂着泥土簌簌落下的声响,一同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冰冷!粘稠!

这是阿岩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穿透湿透的衣物,狠狠扎进他的骨髓里。身下是滑腻冰冷的淤泥,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膻恶臭,几乎要将他熏晕过去。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手肘却陷入黏稠的泥沼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旁边传来。

阿岩猛地扭头。借着从头顶极高处、那个他们坠落下来的洞口透下的一线微弱天光(那洞口此刻看起来只有碗口大小),他看到了蜷缩在几步之外的青禾。她半个身子都陷在泥泞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正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右脚踝。

“别乱动!”阿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强忍着肋骨处传来的阵阵闷痛(显然是坠落时撞到了什么),艰难地撑起身,踉跄着朝青禾挪过去。淤泥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死死拖拽着他的双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他单膝跪在青禾身边,顾不上那刺鼻的恶臭和满身的泥泞,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脚踝。触手处一片冰凉,骨头似乎没有明显错位,但踝关节肿得老高,皮肤下透着骇人的青紫色。

“嘶——”青禾倒抽一口冷气,痛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身体因剧痛而绷紧、颤抖。

阿岩眉头紧锁,动作却异常利落。他飞快地扯下自己腰间的布带,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罐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猎户常备的跌打损伤药),不由分说地涂抹在青禾肿胀的脚踝上。药膏的辛辣气味暂时压过了洞窟的恶臭。然后用布带将她的脚踝和小腿紧紧缠绕固定起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力道很大,疼得青禾死死咬住嘴唇,额头上冷汗涔涔。

“忍一忍。”阿岩的声音低沉,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手上的动作却在缠好布带后,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粗糙的手指似乎不经意地拂过她冰凉的小腿皮肤,仿佛在确认固定是否牢靠,又飞快地移开。

做完这一切,阿岩才抬起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天然溶洞,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被改造成巢穴的巨型蛇窟!洞顶高得望不到顶,只有那个小小的坠入洞口透下微弱的光。四周的岩壁湿漉漉的,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冷的暗绿色苔藓,不断有冰冷的水珠从高处滴落,发出单调而瘆人的“滴答”声。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烈的腥臊味混合着淤泥腐烂的气息,形成一种足以扼杀生机的毒瘴。

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巨大洞窟中央的景象。

那里盘踞着一座小山般的、由惨白色的巨大骨骼和破碎的兽皮堆叠而成的“垃圾山”!借着微弱的光线,阿岩甚至能辨认出一些尚未完全腐烂的兽头骨和巨大的、带着利爪的脚掌骨。而在这些令人作呕的残骸之间,散落着一些零碎的、属于人类的物品——断裂的骨簪、磨光的石斧碎片、半截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布条……无声地诉说着葬身蛇腹者的绝望。

就在这尸骨之山的边缘,靠近一处相对干燥的岩壁下方,盘踞着一团巨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

那是一条完整的、被蜕下的巨大蛇皮!

它盘曲着,像一条陷入沉眠的远古巨蛇。皮蜕呈现出一种死亡般的灰白色,却隐隐流动着一种极其微弱、如同鬼火般的幽绿磷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勾勒出它庞大而恐怖的轮廓。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见,边缘带着锯齿般的锐利感,最大的鳞片足有成年人的手掌般大小!仅仅是看着这蜕下的空壳,就足以想象它本体是何等毁天灭地的恐怖存在。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抑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阿岩的心脏,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的抽气声在阿岩耳边响起。

是青禾!

她完全忘记了脚踝的剧痛,一只手死死抓住阿岩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另一只手指着那巨大的蛇蜕,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中倒映着蛇蜕上那诡异的幽绿磷光,充满了极致的激动和渴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龙蜕!是完整的龙蜕!阿妈有救了!阿妈真的有救了!”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了她,让她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晕,挣扎着就想朝那蛇蜕爬去。

阿岩却猛地将她按回原地,力道之大让她发出一声痛呼。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钉,死死钉在蛇蜕盘踞的中心位置!

在那灰白色的、散发着磷光的巨大皮蜕褶皱深处,一点黯淡的金属反光,刺破污浊的空气,精准地刺入了阿岩的眼帘!

那反光……那形状……即使隔了十年,即使蒙满污垢,也早已深深烙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是刀!是他阿爹豁了口的猎刀!

阿岩的身体猛地僵住,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巨大悲恸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用十年时间筑起的冰冷堤坝!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猛地挣脱青禾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堆盘曲的蛇蜕扑了过去!

他粗暴地扒开冰冷滑腻的皮蜕褶皱,沾满淤泥的手颤抖着,一把抓住了那柄深陷其中的猎刀刀柄!

触手冰凉、粗糙、沉重……带着死亡的气息。

“阿爹……”一声破碎的呼唤,带着十年积压的血泪,终于冲出了他紧咬的牙关。他死死攥着刀柄,仿佛要从中汲取早已逝去的温度。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枯树。滚烫的泪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冲出这个铁打般汉子的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汹涌而下。十年刻骨的仇恨,十年锥心的思念,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化作无声的恸哭。他佝偻着背,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滑腻的蛇蜕上,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柄豁口的猎刀被他紧紧按在胸前,仿佛那是父亲仅存的遗骸。

青禾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措和一种深沉的悲凉。她看着那个强大如山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看着他手中那柄残破的、沾满父亲血迹的刀,再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复杂情绪堵住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阿岩颤抖的肩背,给予一点微薄的安慰,指尖却在距离他衣角寸许的地方停住,终究没有落下。只是默默地,忍着脚踝的剧痛,挪近了一点,用自己的体温,微弱地驱散着这蛇窟深处蚀骨的阴寒。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搏动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洞窟深处传来!整个巨大的蛇窟仿佛都在这一声巨响中震颤!头顶高耸的岩壁剧烈地摇晃,无数碎石和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泥石雨!一股更加浓郁、更加腥膻、带着强烈硫磺和血腥味的狂风,如同巨兽的吐息,猛地从洞窟深处一个更加幽暗的巨大通道口喷涌而出!

这风,冰冷刺骨,带着死亡的气息!

阿岩和青禾同时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那通道深处,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地狱深处点燃的灯笼,在绝对的黑暗中骤然亮起!那光芒冰冷、暴虐、充满了纯粹的饥饿和毁灭欲望!

紧接着,是第二对!第三对!更多的猩红光芒在黑暗中次第亮起!

轰隆!轰隆!

沉重得让大地呻吟的拖曳声,伴随着鳞片刮擦岩壁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排山倒海般从那幽深的通道中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整个蛇窟!

它回来了!不止一条!是那孽畜……和它的……同伙!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两人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碎!那点微弱的磷光,此刻如同死神的嘲笑,映照着两张毫无血色的脸。

刺鼻的硫磺腥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阿岩和青禾的脸上。洞窟深处传来的沉重拖曳声和鳞片刮擦岩壁的刺耳噪音,每一次都如同重锤砸在两人紧绷欲裂的神经上。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猩红目光,如同地狱之眼,死死锁定了他们这两个渺小的闯入者。

“跑!”阿岩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死寂!他猛地将父亲那柄豁口猎刀插进腰带,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青禾的手臂,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纤细的骨头捏碎。

剧痛让青禾瞬间回神,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甚至忘记了肿胀的脚踝,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阿岩拉着,踉跄着扑向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岩壁凹陷。那并非真正的藏身之所,只是一个相对狭窄、布满了湿滑苔藓的石缝,勉强能容两人紧贴岩壁挤进去。

刚挤进那狭窄冰冷的缝隙,一股更加狂暴的腥风便如同实质的巨浪般从通道口喷涌而出!

轰隆!!!

一个庞大到令人灵魂战栗的暗影,猛地撞开了洞窟深处通道口的碎石,如同从地狱岩浆中挣脱的魔龙,悍然冲入了主洞窟!

那是一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巨蟒!仅仅是探入洞窟的前半截身躯,就粗壮得如同百年老树的树干!覆盖全身的鳞片并非墨绿,而是一种更深沉、近乎黑色的幽暗,只在微弱的磷光下偶尔反射出金属般的冰冷光泽,边缘锋利如刀。三角形的巨大头颅上,两只猩红的竖瞳如同燃烧的熔岩,冰冷地扫视着它的巢穴,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它微微张开巨口,露出匕首般交错的惨白毒牙,一股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腥臭涎液顺着嘴角滴落,在淤泥地上“嗤嗤”作响,腾起缕缕白烟。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同样狰狞的头颅,带着同样猩红冰冷的竖瞳,从通道的黑暗中缓缓探出!它们的身躯稍小一些,但依旧庞大得令人绝望。三条巨蟒!如同三条来自洪荒的魔龙,盘踞在这巨大的尸骨巢穴之中!

新来的两条巨蟒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其中一条更是猛地昂起头,猩红的信子急速吞吐着,发出嘶嘶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冰冷的竖瞳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尸骨堆和中央那团巨大的蛇蜕,最终,锐利如刀的目光,猛地钉在了阿岩和青禾藏身的狭窄石缝方向!

被发现了!

阿岩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他猛地将青禾死死护在自己身后,整个身体如同最坚实的盾牌,将她挤压在冰冷的岩壁上。他反手抽出了腰间的柴刀,冰冷的刀锋在幽暗中闪烁着决绝的寒光。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了父亲那柄豁口猎刀,粗糙的刀柄深深硌进掌心,传递着一种跨越生死的悲壮力量。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如同拉满的弓弦,死死盯着那条正缓缓朝石缝游弋而来的巨蟒,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充满血腥味的咆哮。

青禾被阿岩高大的身躯完全遮挡在阴影里,脸紧贴着他冰冷湿透的猎装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如同战鼓般擂动的心跳和紧绷如铁的肌肉。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阿岩的肩膀,瞥见那条越来越近的巨蟒,以及它身后那堆尸骨中散落的人类遗物时,一股极致的绝望反而催生出一丝疯狂的勇气。她颤抖的手,猛地伸向自己腰间那个沉重的药篓!

就在那条体型稍小的巨蟒游弋到距离石缝不足三丈,猩红的信子几乎要舔舐到石缝边缘湿滑的苔藓时——

青禾猛地从阿岩身后探出小半个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大把揉碎的、散发着极其刺鼻辛辣气味的深紫色草叶,狠狠朝着巨蟒的头颅方向抛洒过去!

“嘶——昂!!!”

那辛辣刺鼻的粉末如同无形的火焰,瞬间灼伤了巨蟒敏感的嗅觉!它巨大的头颅猛地向后一缩,猩红的竖瞳痛苦地收缩,发出一声愤怒而痛苦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狂乱地扭动起来,粗壮的尾巴狠狠扫过旁边的岩壁,碎石如雨点般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显然激怒了另外两条更大的巨蟒!它们猩红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

“走!”阿岩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混乱时机,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开!他不再试图攻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半扛半抱着行动不便的青禾,朝着与那三条巨蟒相反的方向、洞窟深处另一个看起来稍微狭窄些的岔道口亡命狂奔!

身后,三条被激怒的巨蟒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巨大的身躯碾过淤泥和尸骨,如同三列失控的死亡列车,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两人疯狂追来!腥风扑面,死亡如影随形!

阿岩扛着青禾,如同负伤的野兽在泥泞与尸骸间亡命奔突。身后,三条巨蟒的嘶吼与身躯碾碎骨骼的恐怖声响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赶。冰冷粘稠的淤泥死死拖拽着他的双腿,每一步都重若千钧。青禾伏在他肩头,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到肿胀的脚踝,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分散他的心神。

前方,洞窟豁然开阔,却又出现了数条岔道。幽深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不知通向何方。

“右边!”青禾忍着眩晕,急促地指向其中一条。那里隐约有极其微弱的水汽弥漫出来,带着一丝清凉,与洞窟深处那令人作呕的腥臭截然不同。

阿岩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这条岔道更加狭窄崎岖,头顶垂挂下无数湿漉漉的钟乳石,稍有不慎就会撞得头破血流。他只能弓着腰,护着肩上的青禾,在嶙峋怪石间艰难穿行。身后的嘶吼声和鳞片刮擦声被曲折的通道阻隔,似乎稍稍远了些,但那如芒在背的恐怖威压丝毫未减。

不知奔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不再是磷光,而是……真正的天光!还有哗哗的水声!

生的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两人疲惫欲死的身体!阿岩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冲出岔道口!

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半开放的山腹裂缝,头顶一线狭窄的天空透下清冷的日光。裂缝下方,是一道湍急的地下暗河,河水清澈冰冷,撞击着黑色的岩石,溅起白色的水花。河岸边,是相对干燥的碎石滩。

阿岩冲到河边,小心翼翼地将青禾放下。两人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狼狈不堪。阿岩扶着膝盖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闷痛。青禾则瘫坐在冰冷的碎石上,抱着剧痛的脚踝,身体因脱力和后怕而微微颤抖。

“暂时……安全了。”阿岩喘息稍定,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和来时的洞口。那幽深的洞口一片死寂,巨蟒似乎并未追来。

青禾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巨大的疲惫和脚踝的剧痛席卷而来。她看着阿岩布满泥污、汗水涔涔的侧脸,看着他肋下衣物被岩石刮破处渗出的血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感激,以及一丝深埋的、挥之不去的愧疚。

“你的伤……”她声音沙哑,带着担忧。

“死不了。”阿岩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撕下衣襟一角,胡乱地按在肋下的伤口上止血。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插在腰带上的那柄豁口猎刀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他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刺向青禾,带着审视和一种冰冷的探究:“你刚才用的什么?”

青禾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护住腰间的药篓:“是……是‘鬼见愁’。一种很辣的毒草,蛇虫最厌它的气味,能短暂刺激它们的眼睛和鼻子。”她解释道,眼神却有些闪烁。

阿岩盯着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带着沉重的压力。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青禾心上:“你认得路。认得蛇蜕。认得驱蛇的草……青禾,你对这孽畜的巢穴,是不是太熟悉了点?”

青禾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月光下的岩石还要苍白。她慌乱地低下头,双手死死绞紧了衣角,指节泛白。巨大的恐惧和深埋的秘密让她浑身冰冷,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岩的眼神越来越冷,那柄豁口猎刀仿佛在他腰间发出无声的悲鸣。十年前父亲被吞没时绝望的呼喊,与眼前这个女子闪烁的眼神重叠在一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那个懦夫!那个姓禾的懦夫!他当年……难道不仅仅是因为懦弱?难道……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声音是从这边传来的!”

“阿岩!青禾!你们在里面吗?”

是盘龙寨的人!火光和人影出现在裂缝的另一端入口。为首的,赫然是捻着山羊胡须、一脸“忧心忡忡”的寨老禾守义。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举着火把、拿着简陋武器的青壮寨民。

看到狼狈不堪的两人,尤其是阿岩身上渗血的伤口和青禾肿得吓人的脚踝,寨民们发出一阵惊呼。

“老天爷!真遇到了!”

“阿岩哥伤得不轻啊!”

“青禾妹子这脚……”

寨老禾守义分开人群,快步走上前,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痛心:“阿岩!青禾!你们……唉!太莽撞了!太莽撞了!”他连连顿足,目光飞快地扫过两人,尤其是在阿岩腰间的猎刀和青禾护着的药篓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

“寨老!那洞里有妖蟒!不止一条!”一个年轻猎户激动地喊道,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恐惧,“我们得赶紧召集人手,趁它们没出来祸害寨子,放火烧了那蛇窟!”

“对!烧了它!”

“斩草除根!”

群情激愤,火把的光芒在众人脸上跳跃,映照出恐惧后的决绝。

“胡闹!”寨老禾守义猛地提高声音,脸上那点虚假的关切瞬间被一种严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所取代。他环视众人,捻着胡须,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沉重:“万物有灵!那巨蟒盘踞黑水潭深处,乃是我瑶山自古供奉的‘黑水玄君’!是守护一方水土的山神使者!岂是你们说烧就能烧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惊疑不定的寨民们,语气转为一种悲天悯人的叹息:“十年前,阿山兄弟冒犯了神君,才遭了劫难。今夜那娃儿……唉,只怕也是命数使然,误入了神君清修之地,才引来神罚。我们若再行冒犯之举,触怒神君,降下更大的灾祸,整个盘龙寨都要遭殃啊!”

他这番“神君”、“神罚”的鬼话,如同冰冷的泥浆,瞬间浇熄了寨民们刚刚燃起的怒火。恐惧重新爬上他们的脸庞,窃窃私语声响起,不少人脸上露出了犹豫和退缩的神情。火光摇曳,映照着寨老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和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如毒蛇般的得意。

阿岩冷眼看着这一切,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底的寒意却比伤口更甚。他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关节捏得发白,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箭,死死钉在寨老那张虚伪的脸上。守护神?山神使者?十年前父亲被活活吞噬的惨状,今夜孩童惊恐的哭喊,还有蛇窟中累累的白骨……这一切,都成了这老狗口中轻飘飘的“命数”和“神罚”?

熊熊的怒火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尽。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将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强行压了下去。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父亲、关于禾家、关于这寨老极力掩盖的蛇蜕秘密的真正答案!这答案,必须由他自己亲手挖出来!

深夜的盘龙寨,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茔。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都销声匿迹,只有远处黑水潭沉闷的呜咽,如同大地不祥的梦呓,隐隐传来。

阿岩如同一抹真正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融入寨老禾守义那座高大吊脚楼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他肋下的伤口经过简单处理,依旧隐隐作痛,但这痛楚此刻却成了他保持清醒的鞭策。他像一块冰冷的岩石,紧贴着粗糙的木墙,耳廓微微翕动,捕捉着楼内一丝一毫的动静。

楼内一片死寂,只有均匀而悠长的鼾声从二楼的卧房传来。寨老显然已经睡熟。

阿岩的眼神锐利如鹰,目光在吊脚楼底部支撑的粗大木柱和堆放的杂物间飞快扫过。猎户的敏锐和十年山林追踪的经验告诉他,这种规模的吊脚楼,底部必定有储藏空间。他像壁虎般贴着墙根移动,手指在冰冷的木板上细细摸索。突然,他的指尖在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厚实木板边缘,触碰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和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油烟气。

就是这里!

他眼中寒光一闪,从怀里摸出一把薄如柳叶、浸过油的精钢小刀。刀尖无声地插入缝隙,手腕以极其精巧的力道和角度缓缓旋动、撬拨。黑暗中响起几声细不可闻的木头纤维断裂声。片刻后,“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尺许见方的木板被他小心翼翼地卸了下来,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钻入的漆黑洞口。

一股混合着陈年油脂、药材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腥气的怪异味道,猛地从洞口里涌了出来。

阿岩屏住呼吸,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灵活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密室比他想象的要大。没有窗户,只有墙角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捻得极细,散发着昏黄如豆的光芒,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然而,这微弱的光线,已足够让阿岩看清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密室两侧的墙壁,几乎被巨大的、层层叠叠堆放的物件完全占据!

左边,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小山般的巨大蛇蜕!它们被精心处理过,失去了那种诡异的磷光,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灰白色,边缘带着锯齿状的锋利轮廓,每一片都巨大得惊人,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药味和残留的腥气。数量之多,远超蛇窟中所见!

右边,则是令人眩目的金光银芒!一排排沉重的木箱敞开着盖子,里面堆满了成锭的官银、打磨粗糙但分量十足的金块、以及无数串起成挂的铜钱!金银的光泽在昏黄的油灯下跳跃,冰冷地映照着阿岩骤然收缩的瞳孔!在金银堆旁边,还有几张摊开的、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和几份字迹娟秀的账册!

阿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踉跄着上前一步,颤抖的手指抓起一份账册,借着微弱的灯光,上面的字迹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眼帘:

“……丙寅年冬,呈上品‘龙蜕’十张,换白银五百两,官盐二十石……”

“……戊辰年夏,‘龙蜕’八张,换蜀锦百匹,精铁五十斤……”

“……庚午年春,特大‘龙蜕’两张,换黄金五十两,瑶山榷茶引……”

账册的最后,清晰地记录着最近一笔交易,墨迹似乎还未干透:

“……癸酉年秋,献‘玄君蜕’三张,换……换巡抚大人手谕,许我盘龙寨独占黑水潭渔猎之利,免税三年……”

轰!

阿岩只觉得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着彻骨的冰寒,如同火山爆发般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什么山神使者!什么黑水玄君!什么神罚命数!统统都是狗屁!都是这老狗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用寨民的血肉和白骨,用他阿爹的命,用无数葬身蛇腹的冤魂,换取这满室的金银和肮脏的特权!

十年!整整十年!他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父亲死不瞑目,寨民活在恐惧的阴影下,而这条披着人皮的老毒蛇,却躲在密室里,吸吮着人血,数着沾满血腥的金银!

“嗬……嗬……” 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风箱破漏般的喘息声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转过身,充血的双眸如同燃烧的烙铁,死死盯向密室入口的方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板,将楼上安睡的那个恶魔焚烧成灰!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最新的账册揣入怀中,这是铁证!他无声地退出密室,如同来时一样,将木板恢复原状,抹去一切痕迹。他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寨子边缘,青禾那间弥漫着浓郁草药味的小屋。

“谁?”青禾警觉的声音带着虚弱从屋内传来。

阿岩推门而入,没有点灯。黑暗中,他径直走到青禾简陋的床铺前,将怀中那份带着冰冷死亡气息的账册,重重地拍在她身边的木桌上。

“自己看。”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

青禾摸索着点亮了床边小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她苍白憔悴的脸和桌上那本摊开的账册。她疑惑地拿起账册,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数字和交易记录上。起初是茫然,随即是震惊,当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用寨民性命换来的“龙蜕”、“玄君蜕”字样,以及最后那条用三条人命(她以为只有三人)换来的免税手谕时……

“不……不可能……”青禾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账册几乎脱手。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嘴唇哆嗦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猛地抬头看向黑暗中阿岩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窒息!

“你阿爹……”阿岩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利刃,狠狠刺向青禾,“当年在黑水潭边,不是吓破了胆不敢救我阿爹……他是收了这老狗的好处!是替这老狗看守蛇窟!是等着我阿爹……被那孽畜活活吞掉!好让这肮脏的交易继续下去!”

“闭嘴!你胡说!”青禾像是被毒蝎蜇到般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而尖锐,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抗拒!她像一头受伤的母兽,猛地从床上挣扎着坐起,不顾脚踝的剧痛,挥舞着手臂想要打向阿岩,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阿爹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他只是……他只是胆子小……” 她的辩驳在阿岩那冰冷刺骨、充满了无尽恨意和悲恸的目光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父亲生前偶尔流露出的古怪神情,对寨老异常的敬畏,以及家中偶尔出现的、远超普通采药人收入的来源……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深埋心底的疑点,此刻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轰然炸开!

“啊——!”一声崩溃般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她猛地扑倒在冰冷的床铺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残酷的认知从脑子里扯出去。巨大的负罪感、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对父亲形象彻底崩塌的痛苦,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她五脏六腑里疯狂地搅动、切割!她的哭声压抑而绝望,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阿岩如同冰冷的石雕般矗立在黑暗中,看着床上那团因巨大痛苦而蜷缩颤抖的身影,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胸中的怒火依旧在熊熊燃烧,烧灼着他的理智,但在这滔天的恨意之下,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怜悯与悲哀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暴怒的蚯蚓。父亲豁口的猎刀刀柄,冰冷地硌在他的腰间,传递着无声的悲鸣与催促。

“哭够了?”阿岩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悲泣。他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眼泪洗不干净你爹手上的血,也救不了你阿妈。”

青禾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猛地抬起头,泪痕纵横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绝望的灰烬深处,骤然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刀,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瞬间刺穿了黑暗。

阿岩的心头猛地一震。他从那眼神中看到了自己此刻同样燃烧的东西——不顾一切的复仇意志!

“你想怎么做?”青禾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淬毒的寒意。

“天一亮,”阿岩的目光转向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而锐利,“召集寨子所有人,到寨老家门口。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扒下这条老毒蛇的画皮!让他血债血偿!”

晨曦如同吝啬的碎金,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盘龙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寨老家那座高大威严的吊脚楼前,此刻却一反往日的宁静,人头攒动,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几乎全寨的人都被阿岩和青禾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聚集到了这里。他们脸上带着惊疑、困惑,还有一丝被强行从睡梦中拉起的茫然。目光聚焦在紧闭的寨老楼门上,又不安地瞥向楼前空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

阿岩如同一尊冰冷的战神雕像,矗立在最前方。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靛青猎装,肋下的伤口被仔细包扎过,但依旧能看出绷带的轮廓。他腰杆挺得笔直,左手紧握着那柄豁了口的、沾着他父亲鲜血的猎刀,右手则按在腰间柴刀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脸色冷硬如铁,浓眉下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十年压抑的仇恨,昨夜密室中目睹的滔天罪恶,在此刻化作了实质般的杀气,无声地弥漫开来,让离他稍近的寨民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青禾静静地站在阿岩身侧半步的位置。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衣,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夜的煎熬让她眼下的乌青更加明显,但那红肿的眼中,却再无昨夜的脆弱和崩溃,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决绝。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个用深色粗布包裹着的小小布包,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没有人知道那布包里是什么,但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阿岩!青禾!你们这是做什么?”寨老禾守义的声音终于从楼内传来,带着被惊扰的愠怒和刻意维持的威严。吱呀一声,楼门被推开。禾守义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象征寨老身份的深色长褂,山羊胡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被打扰的不满。然而,当他看清楼前黑压压的人群,以及阿岩和青禾那如同索命修罗般的冰冷眼神时,他眼底深处那抹惯常的虚伪和算计瞬间凝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掠过。

“做什么?”阿岩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如同战鼓擂响,震得地面似乎都微微一颤。他的声音如同滚雷,带着积蓄了十年的血泪和滔天的愤怒,瞬间炸响在清晨死寂的空气中:“禾守义!你这披着人皮的豺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份染着密室灰尘和冰冷罪证的账册,高高举起!昏黄的纸页在晨风中哗哗作响,上面鲜红的官印和冰冷的墨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向所有人的视线!

“睁大眼睛看看!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阿岩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字字如刀,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寨民的耳中,“‘龙蜕’!‘玄君蜕’!用我们盘龙寨老少爷们的命换来的!用我爹阿山的命换来的!用昨夜被吞掉的那个娃儿的命换来的!换成了什么?换成了你密室里的金山银山!换成了你勾结官府的特权!”

他猛地将账册狠狠摔在禾守义脚下,尘土飞扬!

“什么狗屁黑水玄君!什么山神使者!都是你这老狗编出来唬人的鬼话!那孽畜就是你禾守义豺狼窝里养的吃人凶兽!你才是盘踞在盘龙寨、吸食我们血肉骨髓的真正妖蟒!”

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寨子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化为熊熊燃烧的怒火,齐刷刷地聚焦在脸色骤变的禾守义身上!

禾守义脸上的镇定和威严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瞬间碎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脚下那本摊开的、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心脏的账册,又猛地抬头看向阿岩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最后扫过周围寨民们那迅速由惊疑转为愤怒、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苦心经营、用无数谎言和鲜血堆砌起来的权威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极致的恐惧之后,是彻底的疯狂!

“哈哈哈……哈哈哈……”禾守义猛地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扭曲而癫狂,充满了末路的绝望和刻骨的怨毒。他指着阿岩,又指向青禾,山羊胡子因为激动而剧烈抖动着:“没错!是我养的!那孽畜就是我禾守义的聚宝盆!金山银山?那是我应得的!是你们这些蠢货的贱命换来的!”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阿岩脸上,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变态的快意和残忍,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嘶鸣:“小崽子!你以为你爹阿山是怎么死的?嗯?他跟你一样蠢!一样不知死活!十年前,他就发现了蛇蜕能入药卖钱的秘密!他居然想把这个秘密捅出去!断我禾守义的财路?哼!他不死谁死?他该死!他活该被玄君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那是他自找的!”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岩的灵魂上!他眼前猛地一黑,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父亲被巨蟒缠绕拖入深潭时那绝望而痛苦的脸!十年刻骨的仇恨,此刻被仇人用最恶毒的方式揭开、践踏!一股狂暴到足以毁灭一切的杀意,如同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老狗——!我宰了你!!!”

阿岩发出一声震碎云霄的、如同洪荒凶兽般的咆哮!双眼瞬间赤红如血!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柴刀,全身的力量、十年的血泪、所有的愤怒与悲恸,都灌注在这一刀之中!刀锋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化作一道冰冷刺骨的死亡弧光,朝着禾守义那颗疯狂狞笑的头颅,狂斩而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寨民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呼吸!

就在那千钧一发、刀锋即将吻上禾守义脖颈的刹那——

“阿岩哥小心!”青禾凄厉的尖叫如同裂帛般响起!

轰隆——!!!

一声比昨夜更加狂暴、更加恐怖的巨响,如同九霄雷霆,猛地从寨子边缘黑水潭的方向炸裂开来!大地如同筛糠般剧烈震颤!紧接着,一道庞大到遮蔽了初升朝阳的恐怖黑影,如同地狱之门中冲出的灭世魔龙,带着摧枯拉朽、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悍然撞碎了寨子边缘数栋脆弱的吊脚楼!

木屑、瓦砾、断裂的梁柱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烟尘冲天而起!

是那条最大的“黑水玄君”!它那覆盖着幽暗鳞片的巨大头颅高高昂起,猩红的竖瞳燃烧着无尽的暴虐和饥饿!显然,昨夜洞窟的闯入者、今日寨中的巨大喧哗,彻底激怒了这条盘踞深潭的凶兽!它竟循着气息,直接冲破了寨墙,闯入了盘龙寨!

那庞大无匹的身躯碾过之处,房屋如同纸糊般崩塌!寨民们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哭喊着四散奔逃,场面瞬间陷入地狱般的混乱!

阿岩那必杀的一刀,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变故硬生生打断!刀锋擦着禾守义的脖颈掠过,带起一溜血珠!禾守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向一旁,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扭曲和看到巨蟒时的疯狂希冀!

“玄君!玄君显灵了!护佑我啊!”他嘶声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想朝巨蟒的方向逃去。

然而,就在禾守义因巨蟒的出现而陷入癫狂、自以为得救的瞬间,一道纤细而决绝的白色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猛地扑到了他的身上!

是青禾!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眼中燃烧着比阿岩更加冰冷的、淬毒的火焰!那是被至亲背叛的彻骨之痛,是为母亲、为所有枉死者讨还血债的决绝!在禾守义惊恐放大的瞳孔中,青禾沾满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妖异的、冰冷的微笑。她那只一直紧攥着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将那个深色粗布包裹的东西,狠狠塞进了禾守义因惊骇而大张的嘴里!

“老狗!”青禾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如同地狱的审判,“尝尝你自己造的孽!”

那布包里,赫然是昨夜她用来驱散小蟒的、揉碎了的深紫色“鬼见愁”草叶!但此刻,那草叶中混杂了更多她秘制的、见血封喉的剧毒粉末!

“呜……嗬嗬……”禾守义的眼睛瞬间瞪得几乎要裂开!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想要将嘴里的东西抠出来。一股辛辣刺鼻到极点的气味混合着剧毒瞬间灼烧了他的口腔、食道!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紫色,眼球恐怖地暴突出来,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抽搐、痉挛!大股大股混合着血沫的白沫从他口鼻中不受控制地涌出!仅仅几个呼吸间,他那双充满怨毒和不敢置信的眼睛,便迅速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鱼般的灰白。他扭曲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青禾做完这一切,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眼中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空茫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然而,更大的危机已然降临!

那恐怖的巨蟒“黑水玄君”显然被寨中的血腥和混乱彻底激发了凶性!它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人群最密集、同时也是阿岩和青禾所在的方向!猩红的竖瞳锁定了刚刚斩杀仇人的阿岩!一股腥臭的狂风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嘶鸣,排山倒海般袭来!它庞大的身躯碾碎一切阻碍,如同移动的山峦,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阿岩和刚刚毒杀寨老的青禾,狂暴地冲撞、噬咬而来!

腥臭的狂风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在阿岩的胸膛上!巨蟒“黑水玄君”那庞大如山峦的身躯碾过废墟,猩红的竖瞳死死锁定了他和青禾,那张开的巨口如同通往地狱的深渊,惨白的毒牙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狂噬而来!

阿岩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猛地一把将因毒杀寨老而脱力踉跄的青禾狠狠推开,力道之大让她惊呼着跌向旁边一堆断裂的梁木废墟。

“躲好!”阿岩的吼声在巨蟒的嘶鸣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推开的瞬间,一股灼热的气流擦着他的后背掠过!巨蟒布满倒刺的腥臭信子如同巨大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将坚硬的石板地面抽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碎石如同子弹般四射飞溅!

生死一线!

阿岩没有丝毫停顿,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推开青禾的同时,猛地向侧前方一个狼狈却极其迅疾的翻滚!冰冷的泥水和碎石磨砺着他的皮肤,但他浑然不觉!翻滚的刹那,他反手拔出了腰间的柴刀!冰冷的刀锋在混乱的烟尘和巨蟒掀起的狂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钝刀割裂厚皮革的声音响起!柴刀锋利的刃口狠狠劈砍在巨蟒因前冲而暴露在他身侧的、相对柔软的腹部鳞甲上!

“昂——!!!”

巨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苦嘶鸣!庞大的身躯因剧痛而猛地一扭!阿岩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顺着刀柄传来,虎口瞬间撕裂,鲜血迸溅!柴刀脱手飞出!他整个人也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狠狠甩飞出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撞在七八丈外一堵半塌的土墙上!

噗!

喉头一甜,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后背和肋下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过去。

然而,那巨蟒的凶性被彻底点燃了!腹部的剧痛让它彻底疯狂!它放弃了其他人,猩红的竖瞳死死锁定了撞在土墙上、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阿岩!庞大的身躯再次弓起,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巨弓,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阿岩哥——!”青禾凄厉的哭喊声传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阿岩命悬一线的绝境时刻!

一道瘦弱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猛地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是青禾!她不知何时从废墟中爬起,手中紧紧攥着一根断裂的、足有手臂粗细、顶端被巨蟒撞断而显得异常尖锐的木梁!她脸上沾满泥污和泪水,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决绝光芒!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愤怒、恐惧、以及对阿岩那份复杂难言的情愫,都灌注在这亡命的一刺之中!

嗤!

尖锐的木刺,带着青禾全身的重量和冲势,如同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了巨蟒因暴怒嘶吼而大张的口腔深处!深深扎进了它柔软的上颚!

“嘶——昂!!!” 更加凄厉、更加痛苦的嘶鸣响彻云霄!巨蟒庞大的头颅疯狂地甩动起来,如同失控的巨锤,将周围的断壁残垣扫得粉碎!青禾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狠狠甩飞出去,重重摔落在远处的泥泞里,生死不知!

巨蟒的疯狂扭动给了阿岩一线喘息之机!剧痛和鲜血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最原始的凶性!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仇恨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伤痛!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凶兽,瞬间锁定了目标——巨蟒因剧痛而高高昂起、疯狂甩动的头颅下方,那一片剧烈起伏搏动着的、覆盖着相对细密鳞片的区域!

心脏!那是它的心脏所在!

机会只有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阿岩猛地咬碎了舌尖!剧痛和满口的血腥味让他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他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强的力量!左手猛地拔出一直紧贴在腰间的、父亲那柄豁了口的猎刀!他像一头真正的疯虎,无视了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双脚在身后的断墙上狠狠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的血色怒箭,迎着巨蟒疯狂扭动的庞大身躯,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

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他将全身的重量、所有的愤怒、十年的血泪、对父亲的承诺、对青禾的复杂情感……一切的一切,都凝聚在这最后一击之上!

“阿爹——!!!”

一声泣血的咆哮,伴随着他手中那柄豁口猎刀冰冷的寒光,如同流星坠地,狠狠刺入了巨蟒颈下那片剧烈搏动的要害!

噗嗤——!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臭的蛇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伤口处狂喷而出!瞬间浇了阿岩满头满脸!

“昂——!!!”

巨蟒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凄厉、最绝望、也最恐怖的嘶鸣!这嘶鸣声穿云裂石,震得整个盘龙寨都在颤抖!它那庞大如山的身躯猛地僵直,随即开始了前所未有的、疯狂的、毁灭性的垂死挣扎!粗壮如巨柱的蛇尾如同神罚之鞭,带着万钧之力疯狂扫荡!所过之处,无论是尚未倒塌的房屋、粗壮的大树,还是惊恐奔逃的寨民,统统如同脆弱的稻草般被扫飞、碾碎!整个寨子中心瞬间化为一片更加恐怖的修罗场!

阿岩死死握住插在巨蟒颈下的刀柄,如同怒涛中的一叶扁舟,被巨蟒垂死挣扎的恐怖力量疯狂甩动!每一次甩动都如同被攻城锤击中,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要散架!温热的蛇血糊住了他的眼睛,灌满了他的口鼻,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但他那双手,如同最坚硬的铁钳,死死地抠在刀柄上,任凭虎口崩裂,任凭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也绝不松开!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同不灭的火焰:刺进去!再深一点!搅碎它!为阿爹!为所有枉死的人!

时间在巨蟒的垂死挣扎和寨子的毁灭中变得无比漫长。终于,巨蟒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开始减弱。疯狂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猩红竖瞳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那庞大无匹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山峦,轰然倒塌!

轰——!!!

大地发出沉闷的呻吟。烟尘如同蘑菇云般冲天而起,遮蔽了刚刚透亮的天空。

当烟尘稍稍散去,幸存的寨民们颤抖着从藏身之处探出头,看到的是一幅让他们永生难忘的景象。

巨大的蛇尸如同一条黑色的山脉,横亘在已成废墟的寨子中央,彻底失去了生机。在它狰狞的头颅下方,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魔神,依旧保持着双手紧握刀柄、深深刺入巨蟒要害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他的身体大半被粘稠的蛇血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凝固的血痂,死死盯着身下这头终于伏诛的巨兽,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燃烧着某种穿透生死的火焰。

“阿岩哥……”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唤,从旁边废墟的泥泞中传来。

阿岩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那双几乎凝固在蛇尸上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青禾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脸上、身上同样沾满了泥污和血迹,额角一道伤口正缓缓渗出血丝,染红了半边苍白的脸颊。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却死死地、充满希冀地看着阿岩的方向。

当看到阿岩那双空洞却依旧睁着的眼睛时,一丝微弱的光芒在她黯淡的眸子里亮起,随即,大颗大颗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汹涌而下。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劫后余生、看到最重要的人还活着的、无法言喻的巨大庆幸和激动!她挣扎着想爬过去,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无力地跌回泥泞中,只能伸出一只沾满污泥的手,遥遥地、颤抖地伸向阿岩。

阿岩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沾满污泥却依旧纤细的手,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死死握着刀柄、沾满父亲和自己还有巨蟒鲜血的双手。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疲惫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他。支撑着他的那股疯狂意志骤然消散。

他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倒去,重重地趴伏在冰冷滑腻的蛇尸上,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那柄豁口的猎刀,依旧深深地插在巨蟒的要害之中,刀柄被他紧握的手染成了暗红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一股冰凉甘甜的触感,轻轻落在阿岩干裂焦灼的嘴唇上。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禾那双红肿却盛满了担忧和温柔的眼睛。她跪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用一片宽大的树叶卷成勺状,将清凉的泉水一点点喂入他的口中。

甘冽的泉水如同生命之泉,滋润着他几乎冒烟的喉咙和干涸的身体。阿岩贪婪地吞咽着,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一点点恢复清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干净稻草的简陋床铺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薄被。肋下和后背的伤口被仔细地清洗包扎过,虽然依旧火辣辣地痛,但那股撕裂般的灼热感已经消退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草药苦涩气味。

他转动眼珠,打量四周。这是一间临时搭建的简陋木棚,显然是灾难后仓促建起的栖身之所。透过敞开的棚门,可以看到外面盘龙寨的景象。昔日的吊脚楼群已然不复存在,视野开阔了许多。寨子中心,那片曾盘踞着巨蟒尸骸的修罗场,此刻已被清理干净。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废墟之上,竟奇迹般地涌出了一股清泉!

泉水汩汩而出,清澈见底,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又沿着新开掘的沟渠,欢快地流向寨子各处。许多寨民正围在水潭边取水,清洗伤口,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灾后的疲惫和悲伤,但眼神中却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孩童们甚至在水渠边小心翼翼地嬉戏,清脆的笑声第一次冲散了笼罩寨子上空的死亡阴霾。

“那蛇窟……”阿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塌了。”青禾轻声回答,又喂了他一口水,动作轻柔,“就在巨蟒死后不久,地动山摇,整个黑水潭边的山壁都陷了下去,把那个吃人的魔窟彻底埋了。这股清泉,就是从原来蛇窟的位置涌出来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淡淡的敬畏。

阿岩沉默地听着,目光望向棚外那汪清澈的泉水。埋了……也好。连同那累累的白骨,连同寨老肮脏的秘密,都永远地埋葬在黑暗深处吧。

“寨老……还有那两条小的……”阿岩的声音低沉。

“禾守义的尸首,被愤怒的寨民……扔进了埋蛇窟的乱石堆里。”青禾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至于那两条小蟒,巨蟒死后,它们就再也没出现过。有人远远看到它们游进了更深的老林,或许……是逃走了。”

阿岩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动!”青禾连忙按住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伤得太重了!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到处都是撕裂伤,能活下来已经是山神保佑了!”她微凉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阿岩滚烫的手臂皮肤,两人都微微一颤。

青禾飞快地缩回手,脸上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掩饰般地转身,从旁边一个粗糙的木碗里拿起一块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膏状物:“这是用……用那东西熬的膏药。”她顿了顿,没有说出“蛇蜕”二字,“对你的伤有奇效。我……我阿妈用了之后,气色好多了,都能下地走两步了。”说到母亲,她眼中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温暖的缝隙。

阿岩看着她眼中那抹温暖的笑意,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纤细身影,看着她额角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胸中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他顺从地让她解开绷带,将那冰凉苦涩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在伤口上。药膏接触到伤处带来一阵刺痛,随即是一种奇异的清凉和舒缓感。

“青禾……”阿岩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

“嗯?”青禾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向他。

阿岩的目光越过她,再次投向棚外那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清泉,眼神深邃如潭:“那蛇蜕……能入药救人,是天大的机缘。但它也能引来禾守义那样的豺狼,招来杀身之祸,带来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目光转回青禾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决断:“昨夜蛇窟塌陷,龙蜕的秘密……就让它们永远埋在下面,随这泉水一起,彻底洗刷干净吧。从今往后,盘龙寨只有这口救命泉,再无什么‘龙蜕’。”

青禾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她迎上阿岩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仇恨,只有一种历经生死后的沉静和守护的坚定。她读懂了那目光深处的话语——埋葬过去,守护新生。

一丝释然和了悟在她清澈的眼底漾开。她缓缓地、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切的弧度:“好。只有泉水,再无龙蜕。”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温柔地流淌在瑶山层峦叠嶂的翠色之上,为刚刚经历浩劫的盘龙寨废墟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橘红。临时搭建的木棚区,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寨中心那眼新涌的清泉旁,聚集着清洗衣物、汲取生活用水的寨民,低低的交谈声和孩童偶尔的嬉笑,交织成劫后余生的安宁乐章。

阿岩斜倚在木棚门口一根粗糙的原木柱子上,身上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紧绷感,已随着泉水的流淌和寨子的复苏而悄然散去大半。他的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落在不远处那间同样简陋、却被打扫得格外干净的小木棚前。

青禾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却带着温和笑意的老妇人,在木棚前一小片空地上慢慢地踱步。那老妇人的脚步虽然虚浮,每一步都显得吃力,但她的腰杆却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一种久病初愈的、带着难以置信光彩的红润。夕阳的金辉洒落在她身上,仿佛驱散了经年累月的病痛阴霾。

是青禾的阿妈。

青禾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母亲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温柔地回应一句,嘴角噙着恬淡满足的笑意。那笑容纯粹而温暖,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溪流,洗去了她眉宇间所有的阴郁和哀伤。夕阳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轮廓,几缕碎发被微风拂起,贴在光洁的额角,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阿岩静静地看着,冷硬的心房像是被这温暖的夕照悄然融化了一角。胸中翻涌着一种陌生而熨帖的情绪,如同山涧温热的泉水,无声地浸润着十年血仇留下的冰冷沟壑。他下意识地抬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那里,父亲那柄豁了口的猎刀,已被他仔细清洗干净,用干净的粗布包裹好,贴身收藏。冰冷的刀身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血腥,但更多的,是一种使命终结后的释然。

青禾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望了过来。隔着人群和夕阳的余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触碰。

没有言语。阿岩只是对着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很轻,却仿佛蕴含着千钧的重量——是承诺,是守护,是对新生的无声期许。

青禾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星光闪烁。她也微微颔首,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陪伴着母亲散步。夕阳将她们相依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刚刚平整过的、带着新翻泥土气息的地面上,显得无比温馨而坚韧。

阿岩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和草木清香的空气。他抬起头,望向瑶山深处。层峦叠嶂在暮色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黛青色,如同巨兽沉默的脊梁。他知道,深林之中或许还潜藏着未尽的危险,盘龙寨的重建更是千头万绪。但此刻,看着眼前这汪映照着夕阳、汩汩流淌的清澈泉水,听着耳畔渐渐恢复的生机,感受着心中那份沉甸甸却不再冰冷的责任……

他缓缓地、无比坚定地握紧了拳头。

未来如同这泉水流淌的方向,虽然蜿蜒,却已清晰可见。

更新时间:2025-07-07 10:4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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